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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前後的我和重慶市一中 (圖)

 2008-06-20 21:5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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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五六年秋考進重慶市第一中學高中部住讀的。該校學習空氣很濃,同學們一天到晚捆在教室裡,我無法單獨溜走,使這個"自由走來走去"慣了的野孩子很難受了一陣子。但是,這裡的政治空氣更濃,班上超過一半是團員(初中班上才幾個,可能一中招生時就有側重),又把我這個白丁驚嚇了一陣子。至於我們班有沒有黨員,我不知道,我不主動問人,也沒人喜歡同我聊。在二十一中,起碼有音樂老師阮永昭喜歡我,給我全校最高分,起碼有班主任語文老師陳為君喜歡我,老是抽我起來讀課文,班上同學之間也嘻嘻哈哈相處得挺快樂。到了這裡──高五九級十二班,同學們表情嚴肅,師生關係疏遠,我這個喜歡玩、喜歡開玩笑的人無形中被什麼氣氛束縛住了,很不適應,很是惶惑。

我以為趙同學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應該交心,就悄悄告訴她,我的父親雖然不是共產主義者,但他是愛國主義者,他不滿國民黨的貪污腐敗,是個好人,弄他去勞改很冤枉。後來,趙同學被團員一幫一談心,鼓勵她爭取入團,她就把我這些話講了出來。於是,到一中不久,我就被認定為政治覺悟低,與反動階級家庭畫不清界限的落後青年。

可我還是弄不明白怎樣才能政治覺悟高,繼續說一些掉隊的話。比如"學生只有學生的立場,沒有什麼無產階級立場、資產階級立場"啦,比如"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爸爸媽媽"而沒說我最愛的是"毛主席共產黨"啦等等。後來,看我雖然說怪話,功課不是很差,就說我是在走白專道路。 "白",我完全認帳,不"紅"就是"白",有什麼話說。但是"專",我遠遠談不上,當時我是班上最不用功、上課最不好好聽講、老師批評我調皮搗蛋時我臉都不紅一下的女生哩。

最嚴重的一件事,發生在大躍進之前。

第一學期接近期末時,班上湯先覺和賓敬孝爭論"蘇聯和美國誰的工業更發達"?賓敬孝說美國遠遠超過蘇聯,湯先覺認為正好相反,因為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比美國的資本主義優越。他倆你一言我一語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一大幫同學圍在那裡只帶耳朵不帶嘴,站著觀戰。一個只專心聽講半截課,另外半節課思想就開小差的,一貫只做非交不可、不交脫不了手作業的,從來不看報、不關心世界國家大事、不懂政治為何物的,只喜歡在紙上在書上畫滿美女的懶人,這時勤快了一下,憑印象多了一句嘴──我對湯先覺說:"當然是美國比蘇聯發達喲。"爭論就此結束。賓敬孝和我成為班上的"名人"。

五八年三月《人民日報》登出"蘇聯國民經濟實行大躍進,工業生產七年後趕上美國"的文章,蘇聯需要花七年功夫趕上美國,那不是承認自己落後又是什麼?賓敬孝早說了一年,我隨口附合了一下,就被大家認定並且一直認定"思想反動,原形畢露"。這種評價,直接影響了賓敬孝和我的升學以及我們一生的前途。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唯獨怕共產黨,很聽黨的話。大躍進以前,我就在一中班上進步同學們的規範下,很聽黨的話了。

偉大的毛爺爺五七年整倒了知識份子,他頭腦發熱,在訪蘇回來後學習蘇聯老大哥趕超英美,我們也要趕超美英,蘇聯要七年,中國人十五年。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開始了。

消息傳來,我們要當世界第一,這樣的好事誰不願意,誰不開心。一時間,政治口號"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三面紅旗萬歲","大躍進萬歲"喊得震天響;豪情滿懷的民間詩歌像雪片飛來,"一天等於二十年"、"黑夜當白天,電燈當太陽"、"叫高山讓路,叫黃河斷流"、"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看得我眼睛發亮,看得我心臟猛跳,我興奮得不得了,真心擁護大躍進。

緊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好消息,"我們的英雄金筆已經趕上和超過了美國的派克","我們的長江牌手風琴已經超過了義大利的索不拉尼"......農產品大豐收,棉花畝產多少千斤,糧食畝產超過萬斤,有小孩坐在稻穗上的照片為證......別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對此深信不疑、深感佩服。

那的確是中國人高舉他們的紅心把天空燃燒起來的日子。

只是,莫名其妙戴上了"白專落後、思想反動"帽子的我,像只閹過了的小公雞,總與他們保持距離,從未想過我也應該積極投入大躍進。

一中是重慶的名牌中學,除了她的師資一流、教學質量全市冒尖外,她有達到國家級標準的足球場和六環跑道供學校每年春天搞體育比賽,這在當時,除了三中(南開)可以與我校妣美外,其他學校均望塵莫及。

我們班上每年都有好幾名同學參加體育比賽,體育委員李世基人矮足球踢得棒,兩腳翻飛速度高適合短跑;趙玉岩腿長耐力也好,跑四百公尺,還跑一千五;脖子只能轉二十度的劉天仲,爆發力強,參加一百公尺衝刺;謝忠芳氣力大參加擲鉛球。此外,也有人參加跨欄、四百公尺接力賽等。他們替班級爭光,拿幾個名次是有的。但是,從未得過第一、第二名,比較多的是最後三個名次,四、五、六而已。有點神頭神腦的劉天仲得了個第六,他說氣力還沒使完,就到終點了,算他是真的,再冒升三級,充其量得個第三名。

全國熱騰騰的大躍進,使每個人的心都奇痒難忍,就憑上面這點本錢,高五九十二班摩拳擦掌開始大躍進了。
寫得一手好字的團支部書記王景山和文縐縐要當作家的班主席曹天富開始打擂臺比武。他倆選擇了自己的弱項,借班上其他同學的優勢,要送體育衛星上天。

這兩個十七、八歲的男生站在講台上,一呼一應一搭一擋演主角,其餘同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咧著嘴笑,吼叫著當啦啦隊員。

曹天富打響第一炮,王景山接過來,兩個人伸開指頭數班上幾個運動員的名字,這個可以是第幾名,那個可以是第幾名,從我班要在學校體育比賽時出一個第一名、一個第二名若干個第三名開始,勇敢地加到要在全市拿幾個幾個名次......

兩人繼續你追我趕,層層加碼,這個說,要在省體育比賽中拿前幾名,那個保證再提高到要在全國比賽中奪名次,出全國運動健將一名。

每提高一步,啦啦隊員們就歡聲雷動,跺腳喊好,加油,再加油,比學趕幫超,再爭上游!許多人站起來拍桌子為他倆助戰,再鼓幹勁,再攀高峰。擂臺打得震天響,全班每個人熱血沸騰,熱烈的氣氛像要把教室房頂掀開。

書記、班主席深受鼓舞,翻動著眼睛,伸開指頭又數著班上這個人那個人的名字,最後,目標提高到一定要在我班培養出國家級運動健將六名。才收了場。

一個雞蛋的家當,就是這樣用開玩笑、吹牛皮的方式吹成了數不清的養雞農場。

現在回憶起來,這簡直就是在演相聲、演魔術雜耍,荒唐而瘋狂。但是,我不認為當時大家會這樣看問題,本人對他倆的打擂比武就是很認真很當一回事的。沒注意被王景山、曹天富用來當賭注的李世基、趙玉岩、劉天仲等同學的表情,事後也忘記問他們當時是否覺得重擔難當?我只感到很好玩,也不認為需要幫未來的健將們捏一把汗,可我自己內心卻特別緊張,擔心會拉這個光榮集體的後腿。因為,一個有六個國家級運動健將、體育實力如此非同小可的班級裡,竟然有我這個連"勞衛制"(上面對學生體育達標的要求,我當時就沒搞懂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都通不過──八百公尺跑剩的四百公尺是哭著走下來的──體育孬得沒底的學生,太給班上丟臉。

緊接著,五八年的暑假,一中全校師生分期分批放棄兩週假日,到重慶鋼鐵廠支援煉鋼。為了便於大兵團集體行動,我校和許多其他學校的學生分配住在三中。清晨早餐後,大家排成方陣,只聽見整齊的腳步聲沙沙響,學生們高舉標語牌,高呼"以鋼為鋼,為鋼而戰","為一零七零奮鬥"的口號,雄赳赳開進"重慶鋼鐵廠",為鋼鐵元帥升帳流汗。

沒有大巴裝我們去,盛夏裡,學生們每天頂著重慶的毒日頭從三中沙坪壩走到大渡口"重鋼",單面的距離大約超過十公里,雙腳走這麼長的路,那是很具體的。早上,大家精神抖擻,喊叫著口號熱熱鬧鬧走向煉鋼第一線,並不感到累;傍晚,辛苦了一天的學生,個個精疲力竭,隊伍松鬆垮垮地拖回來,覺得路老走不完。

想不到,僅僅兩個星期,我們學生不僅為大煉鋼鐵流了汗,而且還為它送了命。

高五九級十一班一位女生因中暑死亡。她和我在高一時都參加了學校合唱團,大合唱表演時,因為我倆都矮,她挨著我站在第一排邊上。這個秀氣沉靜的姑娘,認真唱歌,但是不同別人講話。那時候,我也不主動與別班的同學打招呼,所以,參加合唱團一年,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記得她羞澀的微笑。因為她是死在大煉鋼鐵上,學校怕她死亡的消息外傳有損大躍進光輝,專門召集所有學生開會宣布:一,不准任何人出去亂說,二,是她自己心臟病突發死亡。還宣布了一個消息,武漢槍斃了一個姓許的人,他破壞大躍進,領導了九個工人罷工。

大家噤若寒蟬,沒人敢問這位女同學是怎樣死的,是死在路上還是死在重鋼,當時搶救了沒有,她父母親知道了嗎?所有消息都被校方封鎖。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就這樣無聲無息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根據大躍進期間教育改革的要求,校方要我們勤工儉學,所以大煉鋼鐵兩週後剩餘的暑假,每個人都必須去勞動,我在較場口變壓器廠做工。大躍進忙著大煉鋼鐵,並未使常規的政治工作鬆懈。那天下班回家,父親告訴我有幾個上海來的人調查他解放前一個下級的事情。因為父親把他解放後記的三本日記,請舅舅藏在上海,他正在申請出國護照,準備出國時經上海帶走。日記放在重慶家裡大家擔驚受怕,放到上海之後全家還是不得安寧。才幾個月,突然就有人從上海來此外調,父親認為那是別有用意,說不定與日記有關。一聽到這,頓覺我們的好爸爸又要坐牢了,我馬上哭起來。父親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嗨嗨,家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忘記啦?"

五八年十月初,上面說,齊尊周你申請出國為了謀生養家,那好,去修鐵路架鐵路橋吧,適合你的專業。他們把父親弄進了集改隊。

父親修筑鐵路,我在學校大煉鋼鐵。

高三上一開學,一中校圖書館那一帶成為了煉鋼基地,小高爐林立,男同學煉鋼,女同學打雜,為國家年產1070萬噸鋼鐵貢獻力量。我們經常在半夜三更從睡夢中被喊醒,把鐵礦石、白雲石、石灰石搬下車,然後坐在地上勾腰鴕背把這些原材料捶成小塊,保證高爐吃好吃飽。到早上四、五點鐘,眼睛睏得睜不開,鎯頭直往手指上捶,痛醒了又睡著,睡著了又被捶醒。特別是這麼長時間鉤著腰使勁,肝區常常給壓得很痛,伸一伸腰又干,誰也不敢怠慢。

大躍進時土法建造的小煉鋼爐

共青團號召非團員努力幹,爭取火線立功火線入團。我班李顯榮同學就是在火線上入的團,後來他停學參了軍。學校文藝團編排了各種小節目到煉鋼火線演出助陣,對醒瞌睡很有效用。他們最有名的節目,是一個歌頌用煮湯的沙罐代替高爐煉鋼的二重唱。歌詞自始至終只有一句:"沙罐不燉雞要燉鋼",通過曲調高低快慢的變化和漸次激越的歌唱來強調煉鋼的主題。聽起來好像是在歌頌人民竭盡全力,沙罐都拿來燉鋼了,但老是令人從香噴噴的雞想到冷冰冰的鋼,又似乎是在譏諷,總覺得有點滑稽。

我們常常是晚上通宵未眠,白天還照常上課。這上課的一幕很獨特,相信在世界學校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男女同學個個像喝醉了酒,坐在課桌前拚命想睜開眼睛,終於東倒西歪公開打起瞌睡來。幾個煉鋼主力,包括正在爭取火線入團的,整晚在勞動,乾脆不來教室報到,在宿舍里拉直睡覺。老師知道學生晚上煉鋼,哪有精神上課,睜隻眼閉隻眼和尚唸經地教,上課來下課走,不說半句話。學校三天兩頭還組織學生敲鑼打鼓,舉著大紅喜報到區委報喜,全校煉出了多少多少頓鋼,並且絕不忘記寫上"做到了讀書、煉鋼兩不誤。"

後來,語文老師要大家寫大煉鋼鐵的心得。我寫群眾如何熱情積極響應黨的偉大號召,我媽媽如何把家裡的鐵床也捐了出來等。出乎意料,老師表揚我寫得好。其實,我家根本沒有鐵床,在鐵路局宿舍用的傢俱多數是向公家租的,父親被鐵路局開除後,我們睡的都是舊貨市場買的便宜的木頭床。我實在搜尋不出如何歌頌這個運動,只得編故事交差。

五八年九月,剛開學,還發生了一件事,值得記敘。

不知道是哪個年級,不知道是誰起的事,半夜十二店多鐘,稀裡嘩啦的叫喊聲,把一中高中部、初中部的男女學生全都從熱被蓋裡逮了出來,集中在與重慶大學遙遙相望的大壩邊上。慌忙中沒加衣服,大家在半夜的秋寒裡你望我我望你,抖抖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最後才打聽到,有人說毛主席到了重慶大學。一眼望去,重大那邊一幢大建築真的是燈火通明。但是誰也不相信重慶大學有這麼大的福氣,偉大領袖毛主席怎麼會去那裡?儘管通往重大的小門就在坡下,沒人帶頭往那裡走。觀望了一陣,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動靜,個個都在扯瘋(發神經),縮回宿舍去了。

三年以後我進了監獄,勞改幾年後,文革開始前,國民黨老軍閥陳蘭亭的女兒陳本純到勞改隊我們小組,反革命造謠罪五年。她的丈夫姓王,也在坐牢。五八年大躍進,毛澤東到"重慶鋼鐵廠"視察,重鋼選派技術最冒尖的她的丈夫向偉大領袖作煉鋼操作表演。接受這個無上光榮的任務,他興奮到極點,也緊張到極點,結果表演失敗,被以反革命破壞生產罪判刑八年,在沙坪壩"新建機器廠"勞改,還是干老本行煉鋼。陳本純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探監,兒子奇怪父親為什麼戴頂帽子,大兒子順手把帽子揭掉,原來爸爸是個光頭。三歲的兒子拍手唱到:"白沙,白沙,你啷個不開花。"五歲的兒子接唱:"光頭,光頭,你啷個不接(娶)愛人。"唱得他們的父親很尷尬,他語重心長地對妻子說:"本純啊,你一定要教育好他們,要不是因為你,因為兩個孩子,我根本不想活了。好幾次面對火紅的鋼水,我恨不得跳下去算了。"他囑咐當時二十四歲的陳本純:"你一定要守住感情,你要有個變化,我就完了。"

兩年半後,陳本純的丈夫八年刑滿,他也帶著兩個兒子來四川省二監探望反革命陳本純。這樣的夫妻可能也是中國才有的特產。

聽了陳本純講的故事,回憶起一中的半夜哄鬧,看來當時並非是空穴來風,毛澤東真的是來了重慶,他親自到了重鋼──葬送了一個男人和他的一家──又去重慶大學鼓動大煉鋼鐵趕超英美了。

顛倒的世界將帶來什麼災難是無法預料的。誰能想到,"共產主義是天堂,社會主義是橋樑","鼓足幹勁做事,敞開肚皮吃飯"的大躍進美景,才幾個月,就把中國變成了地獄,中國人無一倖免地飽嘗飢餓折磨。

這次,學生們上課不是集體打瞌睡,而是一哄而起集體上廁所了,吃下肚的稀飯裡水太多。慘上加慘的農民,種地的沒飯吃,幾千萬人餓死在盛產糧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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