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的信息化和全球化時代,父母在科技知識方面落後於子女是普遍現象。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子女在新知識方面超出父輩是理所當然,否則社會如何發展,人類何以進步。我認為,面對新時代的子女,父母不必驚慌。一方面當然要活到老學到老,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要認識到父母對子女人格品質、精神追求的培養。父母在本質上應該教子女如何做人,而在這方面父母不必先成為電腦科學家、火箭專家,或者精通三門外語然後才有資格。"養不教,父之過",更多的是指父親對子女人格教育的重要性。教育,不單單是把頭腦從朦昧無知的"柏拉圖洞穴"引向光明,更乃教化、升華人的心靈的"正心修身"大學問!就此而言,有一句英語諺語說得好:"一個(好)父親勝過一百個校長。"
我的父親出生於上世紀30年代,因家境貧寒,只讀過兩年私塾。父親一生艱難坎坷,但奮發圖強。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從書本上難以學到的做人之道。 對我來說, 這些做人的道理要比科技知識更珍貴, 更貼近我的心靈深處。
父親的氣量
父親曾給我講起他年少時學書法的一段往事。他起初練習書法,臨摹歐 (陽洵) 體,練了3年之後, 牆上掛滿了他的習作。常有三兩友人相聚,誇他書法長進迅猛。父親先是沾沾自喜,之後誇的人多了,他便有些飄飄然了。他裝裱幾幅自娛和炫耀,言談舉止把自己當成了書法家。偶有一日,一位從鄉間遠道而來的書法界老前輩順道來訪。這位長者,看過父親的習作後,手捻著長長的白鬍鬚,頻頻搖頭。父親本希望長者誇獎一番,哪知道這位以前只見過幾次面的長者卻毫不客氣地劈頭一盆冷水澆過來:"小夥子,你根本就不適合練歐體,這樣練下去恐難有所成!""什麼?我辛辛苦苦日復一日地練了3年,到你這兒竟給一句話判了‘死刑'!你是什麼老前輩,是不是老糊塗了?"父親這麼想,但畢竟不敢這麼說。長者在屋裡踱了幾步,再次開口,則心長語重:"據我的觀察,你生性傾向端莊沉穩,應該學習顏(真卿)體的雄強渾厚,豐腴飽滿。還有,練習書法,必須戒驕戒躁,先練10年,再標挂不遲。"
隨後的日子,父親先是生氣不服,繼而是沉默思考,終於下定決心從頭開始,改寫顏體。他從此沉下心來,發奮用功,直到30年以後才願意將自己的作品裝幀懸掛,而此時他已經是家鄉一帶有些名氣的書法篆刻家。回憶這段往事,父親覺得,當年年輕氣盛,多虧長者指點迷津。他又囑咐道,"人一生不可能不受批評和挫折,要學會‘吃話兒頭'。其實批評和挫折是好事,關鍵是要經得起,挺得住。"
父親從十幾歲起以刻印章為生,公私合營後,在一家刻字廠工作。因其愛好書法,後來讓他負責寫印章,亦刻亦寫,以寫為主。文革期間,廠裡曾開會批鬥他,說他書寫散佈反動封建思想,理由有兩條:一,有人報告,某年某月某日,當大家正投身於熱火朝天的批林批孔運動時,他私下寫了"天地君親師"的橫幅,並認為孔子是老師這一點沒錯。二,某年某月某日,他竟公開炫耀自己祖上在清朝時曾中過進士,有成名成家的封建思想。在單位,批鬥歸批鬥,父親始終保持沉默,而沉默並不代表認同對他的批評。父親覺得自己沒有說謊,問心無愧。在家裡,他則照樣我行我素,"反動封建思想"常掛在嘴邊。
父親也有爆發的時候,但不是在批鬥會上。在文革的混亂中,一天下午,一夥身份不明的人闖進了父親的工作室,要他給他們寫一個公章,然後安排人刻出來,可是他們沒有出具公安局的證明信。父親堅持,按規定,沒有公安局的證明信他不能寫,也不能刻。那夥人中領頭的急了,唰地抽出一把五四手槍,在父親眼前一晃,嚷道:"你不寫,我就打死你!"父親騰地一下火了:"不能寫就是不能寫!"哐的一聲,手槍把兒惡狠狠地砸在父親的頭頂上,血一下子冒出來,父親頓時就昏了過去......
父親傷勢很重,住院四個多月。同事們紛紛來看望他,驚嘆他的勇氣。父親說:"說什麼我也不能做違法的事!"
不幸一旦發生,會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其他不幸的到來。1973年,剛過不惑之年的父親遭遇他第二任妻子--我的母親因心肌梗塞遽然撒手人寰。我當時9歲,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17歲,一個19歲。我們哥兒仨痛苦地蜷縮在媽媽的棺木前:一個小的,尚在懵懵懂懂之中,幻想大哭會喚醒棺木中的媽媽;兩個大的,再一次經受喪母的打擊 (他們的生母在他們分別6歲和8歲的時候病逝了),痛苦不堪。可憐我的大哥還患有癲癇病,尚未工作,二哥還在幾十里以外的山上插隊勞動。親戚朋友、 街坊鄰居都為我們的不幸嘆息: 這一家大小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我相信那是我父親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刻。吳子胥過韶關,父親一夜之間頭髮花白。他被命運撞了一個趔趄,蹣跚了幾步,但馬上又立定腳跟,直面慘淡的人生。料理完母親的後事,父親拉著我的小手,身後跟著我大哥和二哥...... 他要帶我們哥兒仨去照相館照相。照片是黑白的,父親坐在一個方凳上,大哥和二哥站在他身後的左右,我偎倚在父親的右側,左手放在父親的膝上,右手放在他的手裡。我和哥哥們都帶著黑孝箍,穿著白孝鞋,目光憂傷迷茫。出乎我的想像,面容有些憔悴的父親腰板挺直,兩眼正視前方,神情堅毅。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張照片是父親的決心書,是他對親戚朋友的無聲表白:"無論遇到多少艱難,從今以後我將獨自一個人撫養和教育這三個不幸的孩子!"
從那以後,父親孑然一身, 既當爹又當媽,沒有一天不做三頓飯的,沒有一個星期天不洗衣的,沒有一個月不挑燈縫紉的。有好心親戚朋友不忍看他辛苦的樣子,想勸他續弦,他總是微微一笑,婉言謝辭,一則是他覺得辛苦不算什麼 (在母親離開我們後的幾十年中,我從沒有聽到父親嘆息和抱怨生活的艱辛), 更重要的是哥兒仨都大了,他怕我們受委屈。有一次,父親單位裡的一個工人因不堪生活壓力自殺了,當我問及此事,父親鄭重地說:"生活再苦,自殺都是沒骨氣的,不負責任的。人要活得堅強!"
父親的加持力
父親對我求知方面的加持力,要從他教我學寫毛筆字開始。我6歲那年,尚未入學 (當時規定7歲入學),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社會上今天遊行,明天開批鬥會;學校裡一會兒上課,一會兒停課。大人鬧革命,孩子們被 ‘放羊'了事。可父親並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的兩個大兒子已經錯過了一些學習的機會(我的大哥因癲癇病小學沒畢業就不得不休學在家,二哥初中畢業"上山下鄉"去了) ,他要想盡一切辦法培養我--從寫毛筆字描紅開始。
描摹的內容是父親精心挑選的毛主席語錄,一共有三條: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
"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 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
這三條語錄我不知寫過多少遍,近40年後的今天我依然銘刻在心。老實說,當年一遍一遍地描,一遍一遍地寫,絲毫不知父親選擇這些語錄的用意,我只是像背唐詩一樣背下來。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心理的成熟,大約到上初中,我開始漸漸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他多麼希望我能熱愛學習,建設一個"新世界"-原來他是借毛主席語錄來表達對我沉甸甸的厚望!
1977年年初的一天,父親滿臉喜慶地回到家,叫我進屋,說有事跟我說。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從兜裡掏出用皺巴巴的手絹包著的一毛錢炒花生米,誰知他掏出的是一張報紙。這讓我有些失望。"群群,恢復高考了, 你將來可以考大學啦!"父親的興奮溢於言表。"考大學?大學跟中學有什麼不一樣?"受父親興致的感染,我好奇地問。"上大學得住在學校,還可能去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要坐火車去。你還從來沒坐過火車哩!"父親的口氣就彷彿是我已經考上了大學,馬上要離開家鄉了。我不知道(父親顯然也不知道) 大學生活到底是怎麼樣的,但我從父親的眼神中看出那一定是特別特別美好的。
從那天起,父親就經常給我念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南開大學......這大概是他當時所聽說過的所有大學了。對於這些大學,除了其所在城市的名字,父親沒有多少細節可說,但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聽著,想著,憧憬著......
父親不僅給我強大的精神支撐,而且毫不吝惜地給我儘可能的物質支持。80年我順利地考上了省重點洛陽市第一高級中學,為了我學習英語的需要,月工資就50元的父親變賣了家裡僅有的幾塊銀元和兩個銀首飾,東拼西湊,花200元為我買來一台上海產春雷牌收錄機。要知道學習外語練習聽說能力是與年齡成反比的,年齡越大,學起來越難。而在大多數同學還停留在"啞巴英語"的時候,那臺收錄機給我帶來了寶貴的練習機會,使我在英語學習上優先一步。父親的直覺和敏感在關鍵時刻又幫了我一把。 回想起來,我深深感激他的英明。
父親對我的信任是完全徹底的。1983年高考後填報志願,我選擇的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哲學專業。消息一傳出,親戚朋友都頗為不解,對專業選擇懂的,不懂的,紛紛上門,出主意,提建議。有的說,法律系吃香,又有的講,財會才是正道。 更有甚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預言,上哲學根本沒出路,畢業後弄不好只能賣紅薯。天哪,有那麼危險嗎?我有點擔心了。父親見狀,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是安慰又是支持:"老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看專業選擇大概也是這樣,只管學你所愛。"開明的父親,鼓勵我從心所願。我像是《紅燈記》裡的李玉和在會鳩山之前喝了媽媽的敬酒,暗想今後"什麼樣的酒(困難)我全能對付。"從那以後,我得以在廣闊的哲學海洋遊歷徜徉,從大學本科到碩士研究生和博士,從學到教,從國內到國外。
父親的認真
老實說,小時候我有時對父親做事較真兒是很不耐煩的。一日,我照常規練習寫毛筆字,可是貪玩的心總想著胡亂寫完了事,好去鄰居家斗蛐蛐兒。於是,屁股上像長了虱子,扭來扭去,身子趴在桌上,字越寫越快,越寫越歪。父親叫我停下,說身子不正,字就不正,心思不集中,東瞅老鴰西看雁,字也一定寫不好。父親讓我坐正,定定神,重新寫!我覺得他太囉嗦,太麻煩。一天不認真有什麼大不了的。倔勁兒一上來, 我非要證明趴著也能寫出"端正"的字不可,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那只能暴露我的天真和幼稚。父親後來教導我,練習楷書好比做人,要一筆一劃,中規中矩。 每個字都要行得正,立得直,東倒西歪不行。
每年春節前,遠近的親戚朋友都會慕名而來,請父親寫春聯。父親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這一"有求必應"不要緊,忙得他從農曆二十三(小年)寫到大年三十,差不多天天熬夜,我也得經常陪他扶紙,碾墨,挑對聯。我抱怨他不該來者不拒,又建議他草草了事算了。父親認真地說,"人家一年求我一次,是看得起我,哪好意思回絕呢。事情多了不要緊,做一件少一件,不做,才會覺得事情太多。但做就要做好,馬虎不得。"每年寫春聯,父親總是先把別人家的寫完了,最後才寫自家的,大門二門,樓上樓下,屋裡屋外,連院裡每一棵小樹和廁所都不落下,全都披上新春聯,他這才滿意地睡下。而那時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鄰居家的公雞早已打鳴了。
前面提到,父親只上過兩年私塾,識字不多。但是他卻有一種強烈的求知慾。在練習書法的過程中,他從喜愛格言警句到對聯唐詩,古文觀止。遇到不認識的字,他總是認真查字典,決不放過一個。他帶著老花鏡,湊在昏暗的小檯燈下,先用食指在案上比劃一下要查的字的偏旁(父親不會拼音,查字全按筆劃),倘若從偏旁查不到,就按整個字的筆劃重新查。然後,父親會認認真真地用鉛筆寫在一張紙上,並在字的旁邊劃個括弧,裡面寫一個同音字,最後再在括弧後面註明字義。這時他的臉上會露出幾乎是得意的神情。小小的檯燈是有些昏暗,可父親覺得他又向光明邁了一小步, 像一枚青草,穿過層層岩石的阻礙,把綠葉伸向陽光。父親做這一切的時候彷彿是在收拾撿到的一件玲瓏寶貝,一絲不苟。他那從專注到釋然的表情幾乎是有點宗教般的神聖,像是在主持祭祀文昌帝君的儀式。父親查字典的一幕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讀書識字是多麼美好而神聖的啊!
父親如山的愛
二哥雖因文革和上山下鄉耽誤了一些學習機會,可他自幼手巧,修自行車,配鑰匙,作木匠活,壓豆腐,樣樣在行。他還特別喜歡養殖。他養過狗,鴿子,烏雞,斑鳩等。父親見二哥愛好廣泛,就引導他結合自己的愛好多看些書報,要多動手,多動腦,多領教。父親認為,孩子們各有天賦,應率性發展,不可強求一律。上山下鄉結束後,二哥返城工作,頭幾年,花錢有點兒大手大腳,父親告誡他:"老話說得好,‘常在有時想無時,莫到無時想有時。'現在日子剛剛好一丁點兒,要勤儉持家,細水長流。"
美國哲學家和歷史學家杜蘭特 (William James Durant) 說過:"那些經歷重重磨難的人,要麼變得非常冷酷尖刻,要麼變得溫柔仁慈。"用杜蘭特所言的第二種情況形容我的父親是恰如其分的。
我的大哥從10歲患上癲癇病至今近40年了,父親求醫問藥,東奔西走,腿都要跑斷了。中醫看了,又是針灸,又是湯藥。西醫瞧了,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偏方試了,這月吃煮小羊羔,下月吃醋泡木耳。該做的,能做的,父親都竭盡全力。無奈大哥的病終不能根治。雖然在藥物的控制下,大哥的病一般不發作,他的日常生活還是不能完全自理,一直需要人照顧。從我的母親去世後,父親幾十年如一日,一個人挑起了照顧大哥的重擔,洗衣,做飯,買藥,帶大哥去理髮、洗澡......
20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早上,大哥說想去看看奶奶。奶奶家距我們家僅幾個街區,大哥常去,又是大白天,父親就讓他自己去了。可是大哥從早上10點出去,下午4點還沒回來,父親慌了,直奔奶奶家,一問,大哥根本就沒來!父親和我二哥分頭出去,滿世界找啊,從我家到奶奶家的大街找了,小胡同尋了,逢人就問,直到天黑還是不見大哥的影子。於是父親和二哥找來手電筒筒接著找!凌晨兩點,父親才終於在一個小胡同拐角的電線桿後面找到了大哥。大哥見到父親,孩子般委屈地哇哇哭了,父親也滿臉老淚,一把把大哥攬在懷裡......
原來大哥從家裡剛一出門不久,就碰上街上敲鑼打鼓的遊行隊伍,不一會兒就迷了路。
父親如今已近80高齡,他常囑咐我和二哥:"我老以後,你們決不能把大哥當成負擔。你大哥辛辛苦苦工作幾十年(感謝上蒼,從20歲起大哥甚至還能在一家工廠上班--打掃車間廠房,直到3年前辦理病退),掙的錢都用來蓋咱家的房子了,他對咱家的貢獻非常大。"我當然記得,小時候,我要買《我們愛科學>》和《兒童時代》,向大哥要錢,大哥總是爽快地從他的小箱子裡取給我。
大哥現在已經50多歲了,他每天起來都會把屋裡院裡的地面掃得干乾淨淨,然後長時間默默地坐在父親旁邊,靜靜地看父親寫書法,幫他扶紙碾墨,因為他知道,與父親呆在一起,他是安全的,是被呵護的。他還知道,在父親的眼裡,他永遠是一個聽話、愛勞動的好孩子。如山的父愛,撫慰著大哥的不幸;如山的父愛,深沉,厚重,久遠......
結語
父母可能會錯過受良好教育的機會,但他們決不能放棄對子女的熱切期望,因為父母的眼界和胸懷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子女的眼界和胸懷。從教科書的意義上講,我的父親既不懂心理學,也不懂教育學。但我認為從更深層的意義上看, 他的言行抓住了心理學和教育學的一些根本的東西。比如,他知道如何把握兒子的心理,他知道如何激發兒子內在的求知慾;他懂的如何讓兒子樹立遠大的抱負,培養一種"浩然之氣"; 他更深知言傳身教,身體力行的重要性。父親一生曲折坎坷,卻以禪一樣的平淡曠達對待,認真過每一天,認真做每一頓飯,認真洗每一件衣,認真寫每一個字。父親的這種認真,於我,是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
最後,讓我以我博士論文扉頁上的謝辭感謝父親的撫養教育之恩,並祝他晚年幸福:"敬愛的父親,感謝您歷經艱辛育我成人,激發我內在的求知慾和培養我堅韌的性格。感謝您在我選擇哲學的時候對我的完全信任和永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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