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章楊宇之死
在中國「經濟奇蹟」的創造中,1000萬留守兒童到底承載了什麼和承載了多少,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
「爺爺,我親你一個。」
小腦袋從爺爺的背後探過來,用小嘴在爺爺的臉上蓋了一個戳。
大約3個小時後,章楊宇死了。
憑藉爺爺柴籃上的一條繩索,安徽省太湖縣天台聯合小學五年級學生章楊宇結束了自己12歲的生命。
從初露徵兆的2月14日(正月初八),到章楊宇死亡的2月25日(正月十九),11天時間裏,這位五年級學生看似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提示,讓這起自殺看起來像是一個精心安排好的計畫。
一個只有單方知悉的心理契約
大別山腳下的天臺村,層級狀分布在梯田之上。一塊平地上幾十戶人家就是一個自然村。山背面大面積撂荒的土地,很好地說明瞭這個村子的勞務輸出。這個村村 民外出打工經常出現的狀況是,村裡的夫妻、父子、兄弟在同一家工廠裡。其中包括章楊宇的父母——在江蘇丹陽一家煙盒企業打工的章新華楊友娣夫婦。
2008年初席捲南方的冰雪災,耽誤了天台聯合小學的期末考試,卻沒有阻擋住章新華夫婦回家的腳步。他們「過年回家」,不僅是為了村裡一年一度的祭祖,更是為了看看半年不見的兒子。
與其他留守兒童比,章楊宇的情況好一點。自媽媽楊友娣2004年也從家裡外出打工後,爸爸章新華每年暑假都會把兒子接到丹陽住上近兩個月。
從1987年起,章新華就長期在外打工。2004年通過一位房兄介紹,去了丹陽一家生產煙盒的工廠,妻子也跟了過來。留下二年級的章楊宇住在大姐家裡, 大姐的兩個孩子在外工作,她很樂於為外出打工的三個弟弟看管孩子。章新華在四姐弟中排行老三,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哥哥有個兒子,弟弟有一對兒女。這樣 一來,四個留守的孩子都留給了大姐和年邁的父親。
算好了父母回家的日子,章楊宇像往年一樣,把家裡打掃得干乾淨淨。按照慣例,父母回來後,他一定要睡在父母中間,兩條胳膊摟住父母的脖子才能睡著。章新華有時怕兒子手酸,悄悄把他的手拿開,章楊宇馬上就醒了。
除夕早上,章新華領著兒子到家門口的祖堂祭祖——天臺行政村由幾個自然村組成,他所在的自然村叫章家老屋,村裡的人都姓章,供奉同一個祖先。各自然村祭祖的時間各有不同,或中午或早上。他們村一直以來是早上。
作為章家的男丁,章楊宇早早地起床,看著父親端著盛滿豬、雞、魚「三牲」的盆子進了祖祠,自己也跟著規規矩矩地磕頭。祖祠外是隆隆的鞭炮聲,祖祠裡是村民間彼此祝福的話語。19天後,12歲的章楊宇,選擇了祖祠後面一間柴房的木頭椽子,作為自己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渡口。
章新華夫婦回到丹陽是正月初九。前一天,章楊宇照例要跟母親去與他家隔河相望的姑姑家,以示托付。去的路上,他撒嬌讓母親背他去。在回來的路上,背到一半,母親喊累,他就主動下來了。
在章新華的眼裡,兒子是一個克制能力很強的人。除了2004年母親第一次出門打工,他曾號啕大哭,此後就再也沒哭過,而是變得悶悶不樂和默默流淚,而且不在大人面前表現出來,更不會抱住大人的腿不讓走。父母走時,他甚至主動幫著收拾行李。
但2008年正月初八,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對母親說:「如果你(農曆)三月初六不回來,我就要讓你後悔。」三月初六,是章楊宇與父母定下的一個只有他自己單方知悉的心理契約。之前他聽家裡人說,父母會在這一天回來蓋新房子。
正月十九,回到丹陽的第十天。晚上7點多,接到弟弟「家中有急事,快回」的電話,章新華以為是73歲的父親身體有病了。正在吃飯的他和妻子扔下手中碗筷,行李都沒收拾就連夜從丹陽趕回來。
到家已經是凌晨兩點半。還沒進門,章新華就看見堂屋裡站滿了鄉親,他心裏猛地一沉,更加確信是父親出了事。幾步跨進家門,進到人最多的左邊第一個房間,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人群的圍繞下,兒子像睡著了一樣躺在床上,沒有一絲呼吸。
兩人扑到兒子身上大哭。當時的感受,章新華說自己沒法用語言表達出來。也只有當說到這裡時,這個戴著眼鏡、一直在用平穩語調敘述的43歲男人,才會將身體前傾,釋放出他努力克制的激動。楊友娣則早已因為傷心過度而身體虛弱,在姐姐家靜養。
最後一天
正月十九是天台聯合小學開學的日子,主要是發新書和自習。年初的大雪耽誤了期末考試,原來的末考改到正月二十進行。如果章楊宇給自己一個考試的機會,不出意外的話,他將會在班上59名學生裡拿到一個中上游的位置。這與他副班長的「身份」比較匹配。
伯父說,五(1)班副班長是在早上7點多起的床。早飯是一如既往的米飯和白菜。伯父跟他家住同一座土坯房。伯父還沒出去打工,章楊宇就住在殘破不堪的家裡,而不是姑姑家貼了漂亮瓷磚的新居。
吃完早飯,伯父把他送到一河之隔的姑姑家,姑姑讓他晚上來家吃飯。
如果沿著姑姑家門前的山間小路一直往上走,章楊宇去學校的路程近一些。他沒有這麼做,而是從姑姑家折回。伯父後來推測,他可能是想找鄰居兼同學章結強一起走。從家裡走到學校,也就一刻鐘路程,他也都想找個伴一起。在家長、老師和同學的眼中,他並不是一個內向的人。
他折回時,章結強已經走了。他也因此省下走路的麻煩,來伯父家取摩托車的姑父載著他去了學校。姑父說,短短几分鐘裡,章楊宇跟他有說有笑。
上午主要是報到和領新書。章楊宇問跟他一起排隊報到的周帥,寒假作業做完沒有,周回答,做完了,反問對方,章說,沒有。同樣對這個細節有感觸的是章的爺 爺,他一直在後悔,自己怎麼沒注意到一向聽話的孫子今年沒做寒假作業。據周玉春的轉述,章的爺爺事後曾想起來,孫子在元宵節那天把寒假作業給燒掉了。
他當天一個更加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頭髮。同班同學章敏回憶,另一個女生悄悄跟她說,章楊宇今天打扮得好漂亮。章敏注意到,短頭髮的他很勉強地梳了個分頭。
大部分同學都在忙著報到、領書、打掃衛生和自習,沒人在意副班長的新髮型。章結強後來說,章楊宇在中午時流過淚。至於原因,他也不大清楚。
那天的放學比平時早一點。章楊宇照例與章結強結伴回家。在路上,他對章結強說,「明天給你一個驚喜。」當時,章結強的詫異僅限於章楊宇沒把新書背回家。他並不知道,他的好朋友右褲口袋裡,有一張從新發的課本上撕下來的封底。
下午3點多,回到家的章楊宇看見伯父在打牌,大人們漫不經心地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逕直走到自己的睡房看了看,又在伯父的房間裡寫了點東西,就出門了。牌桌上的一位村民後來告訴章的伯父,他看見章楊宇停在門口回頭看了看屋子,才消失在他的視線外。
章楊宇的下一個告別對象是爺爺。他趴在同樣在打麻將的爺爺背上,送出了一個讓爺爺事後追悔莫及的親吻。
章楊宇接下來的行蹤,已經無法確認。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在爺爺家的柴籃上解下了一根繩索。
姑姑發現「不對勁」是在5點多。以往這個時候,她的侄兒應該早就回來了。焦急等待中的她,給自己的大弟弟打電話詢問孩子的行蹤。得到失望的答覆後,她和丈夫趕過來,開始與弟弟一起尋找孩子。
天色逐漸暗下來,幾乎全章家老屋沒有外出的村民,都加入到這場兩個小時的尋找中。除了他平時一切有可能去的地方,他們還找了一些小孩可能藏身的地方。此時的一個普遍猜測是,章楊宇在學校受了批評,不好意思回家,自己藏了起來。
早春的天七點多已經全黑了。靠著手電筒筒,對章楊宇的找尋還在繼續。在所有的可能性都被窮盡後,伯父拐進了祖祠左側的巷子裡。
祖祠跟章的家緊挨著,但祖祠後面卻是一個很少有人注意的死角。這是一個土磚和瓦片壘出的棚子,以前養過豬,現在用來放柴火。在棚子伸出去的木頭椽子中最低的那根之下,站著一個人影。
一束電光照過去,正是侄兒的背影。他遲疑地叫了兩聲,讓侄兒趕快下來,沒有回應。走到章楊宇的正面,看見侄兒的整個身體是懸空的。侄兒腳下不遠處的地上,有一把為他最後遮風擋雨的雨傘。
遺書稱父母每次離開都很傷心
「你們每次離開,我都很傷心」
遺書是伯父從他口袋裡翻出來的。現在與那條致命的繩索,一起沉睡在公安局的證物袋裡。伯父說,遺書的大致內容有三點:一是讓父母原諒自己的「不孝」;二是借了堂姐章麗芳20塊錢,讓父母代為償還;最後一條是,「你們每次離開我都很傷心,這也是我自殺的原因」。
父親每年候鳥般外出和回家,章楊宇已經習慣,因為從他出生起就一直如此。章新華說,那時他一年只回兩三次,兒子四五歲了,對他還有點怕生。再長大後就好多了。
2004年——現在成為了章新華後悔的起點。從這年開始,妻子楊友娣也從家裡出來了。在此以前,長到8歲的章楊宇一直是由母親帶著睡,「這孩子對他媽媽特別黏」。母親走後,他不得不一個人睡。
幾乎所有認識章楊宇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他是個「活潑」的人。其中包括華沖小學56歲的語文教師周家理。從一年級到四年級,章楊宇就讀於這所學校,周是他四年級時的班主任。周也是爸爸章新華讀書時的老師。
華沖小學的乒乓球臺和籃球架之間有一塊空地,這裡成了天生帶「門」的足球場。踢球的同學總會叫上章楊宇。他在球場上奔跑的身影,至今還留在周家理的腦海中。由於這個孩子的家境比較困難,周對他格外關心,經常開解他,「父母在外面打工賺錢,是為了讓你讀書」。
同樣的話,章新華也經常對兒子說。不過,12歲的章楊宇對父母的願望是,「哪怕生活苦一點,也要一家人在一起。」家裡條件不好,但是只要家裡有大人,章楊宇就會選擇在家住。周家理說,找他談心,每當談到父母,他就會流眼淚。
除了羽毛球打得好,章的另一個特長是寫文章。他給周老師印象最深的文章叫《愛的教育》,是寫他姑姑的。一次下大雨,姑姑給他送傘來,自己的衣服卻淋濕 了。在文章的結尾,他寫道,「我的姑媽比我媽媽還要親」,說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要報答姑姑」。他要報答的對象也包括老師周家理。週記得四年級「畢業」那年 寒假,父母回來,章楊宇一邊歡呼著「我爸爸媽媽回來了」,一邊小跑下來,硬要拉他去吃飯。
這個立志要「做一個出色的人」的孩子十分愛漂亮,每天總要對著鏡子把頭髮弄好才肯出門。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大掃除時,髒活累活搶著干。讀四年級時作為班長,他偶爾會流露出一點鋒芒。在一張教學情況的調查表上,他給老師的教學建議是:希望老師上課嚴肅些。
章新華認為兒子的性格裡有另一個側面,「這孩子心里特別能藏事,除非他願意說,否則你怎麼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有時,同學在學校犯了錯誤,讓他不要講,他幾乎從來不講,偶爾告訴了父母,也叮囑他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即便如此,他仍然拒絕相信兒子的死是一個安排好的計畫,他堅持認為這不過是個「突然的決定」。至於是什麼原因引爆了兒子內心的那根導火索,已經永遠無從知道。
在章楊宇短暫的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應該是2004年後在丹陽過的每一個暑假。離家八個小時的丹陽也是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只不過,這樣的日子總要被開學所打斷。
載滿留守兒童的小學
在短短几天內成為媒體聚焦點的天台聯合小學,1998年以前曾是一所中學,由於只有四個教室,在1998年時搞調整,就與十幾里路之外的劉羊中學合併,整個學校搬了過去,連籃球架也搬走了。教室荒了三年。
2001年,受到集中辦學思路的影響,這四間教室承擔附近六所小學的五、六年級的教學,老師也由六所學校裡抽出骨幹力量來擔任。章楊宇在2007年夏天從華沖學校「畢業」,實際上只在這裡讀了半年。
在他來之前的一個學期,學校最後一位女老師也離開了。剩下的七位老師全是男老師。他這一屆的五年級學生不多,五年級只開了一個班。多出的教室成為七名老師的辦公室。
三個班,十二門課,只有七名老師,老師們多是兼任數職。校長辛亞丹教數學和體育,副校長周玉春教自然和音樂,章楊宇的班主任佔國傑要教語文、美術和音樂三門課。
音樂課的設備只有一台電子琴,體育課只能踢足球,打乒乓球和羽毛球。籃球架被搬到劉羊中學,村裡喜歡打籃球的大孩子出主意,大孩子出資100元,小孩子出資20元,合夥湊錢請人在學校旁邊做一個籃筐。章楊宇也打籃球,但人小個子矮,在場上只能跟在大孩子後面跑。
兩台電視是學校最貴重的有形資產。電視是國家搞遠程教育工程時買的,政府和村裡出錢弄了一個衛星接收室,學校也出了一部分。上課的時候,用來播放一些與 語文、數學教材配套的內容。有時也播放動畫片和《動物世界》。最近的網吧在20多里地外的縣城裡,QQ和網路遊戲對於他們而言還很陌生。
由於集中了附近六個村的孩子,天台聯合小學有80名寄宿生,佔了180名學生中的近半。辦公室的黑板上,用粉筆畫了一份老師的夜班表格,值班老師必須留 宿在學校裡。用周玉春的話說,他們既是老師又是保姆。除了半夜送急病的孩子去縣裡醫院,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安慰因為想父母而晚上哭的孩子,「有的時候,一 個人哭,旁邊的人都跟著流起淚來」。
這樣的情況與另一個數字有關:學校的180名學生中,留守兒童有45名,正好佔25%,如果算上一位家長在外打工的,這個數字將爬升到80%。如此多的留守兒童背後,是精力有限的老師。
章楊宇出事後,章新華對當天學校沒能及時察覺兒子的情緒波動很有意見,「中午時都流過眼淚,學校怎麼都沒發現?」
父親的「夢想」與最後的「夢」
除了對學校有些不滿,章新華也有自責。
在屋門口新建的祖祠的反襯下,他家的土坯房顯得十分破敗。屋子裡每一件家什的歷史,都能往前追溯好幾十年,基本保持了中國貧困山區農村生活樣式的原貌。 唯一的例外是章楊宇伯父買的遙控電視機,章楊宇喜歡用它來看兒童節目,他最愛看的連續劇是《快樂星球》。據他的同學、也很喜歡看該劇的章敏概括,這個劇 「是一個不快樂的小朋友加入了快樂星球後,後來就變快樂了」的故事。
章新華跟楊友娣是1995年結的婚,當年就有了章楊宇。章楊宇出 生的當天,楊還在地裡挖紅薯,「沒辦法,家裡就兩個勞動力。」他家只有三分水田、一畝多旱地,種地的話,「自己吃都不夠。」他不得不很早就去湖北的礦業城 市大冶做點手藝活:銅鐵匠。手藝是祖宗傳下來的,章家老屋的男人基本上都會。他指著牆上祖父的像說,祖父九歲起就出門幹這個,幹了一輩子。
被問及為什麼其他人外出打工能掙錢蓋新房時,他只是喃喃地說自己「沒有能力」。確切地說,他的能力沒了用武之地。他的手藝在大冶逐漸被淘汰,這才不得不在2004年去丹陽改做煙盒檢驗的工作。
當時章楊宇剛上二年級,家裡已經負債6000多元,甚至有部分是結婚時欠下的。
在這個大別山餘脈的山村,土地的情況也越來越糟。這幾年野豬的活動日益猖獗,原來多少還能指望獲得一點收入的田地,已經沒法種了。野豬肆虐的短短四五年 時間裏,村裡大部分人的田地撂荒,吃飯的米都得自己去買。附近十里八鄉外出打工的人,也因此在近幾年呈加速度遞增。與此對應,村裡的馬路邊,也從2000 年起,迅速冒起不少各色瓷磚的樓房,點綴在層層梯田之間。
楊友娣不得不放棄土地的微薄收入,進了丈夫所在的工廠當勤雜工。這個決定使他們在四年內,不但還清了以前十年也沒還清的債務,還盈餘不少。如果再借一點錢,今年就可以把這間土坯房的老屋推倒,然後在原地也建一座漂亮的樓房。
從2月26日凌晨,章新華夫婦從丹陽回來至今,他們都沒有在老屋睡,一直住在他的姐姐和兄弟家。現在的章新華幾乎天天夢見兒子。夢的內容全是這個三口之家在丹陽的快樂歲月,最常出現的場景是三個人在玩撲克遊戲「跑得快」,輸家鑽桌子。
夢境是他現在唯一能夠舒緩悲痛的方式,因為現在的老屋裡已經沒有章楊宇的任何痕跡,彷彿他從來不曾在這裡生活過。
天台聯合小學副校長、住址與章家隔河相望的周玉春,是最早趕到出事現場的老師。孩子下葬後,他曾向孩子父親說想看章的日記,對方說,「已經燒了。」
被燒掉的還有章的獎狀、試卷、書包和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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