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升子

奶奶有一個用了幾十年的升子(農村一種口大底小的常用量具,一升米大約四市斤),搬了幾次家,奶奶都捨不得扔掉,一直帶在身邊。奶奶去逝時,父親在升子裡裝了一點米,放在奶奶的遺像前作為香臺。

奶奶的這個升子對我們傢俱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它見證了我們的貧困,它也「幫助」我們度過了食不果腹的艱難歲月。

1966年底,在都江煤礦子弟校做了十年教師的父親被趕回老家,重新成了一名農民。重回農村後,父親對農活已經不在行了,隊上將他作為半勞力,與婦女分在一起幹活。由於父親不是全勞力,母親也不是勞動的好手,他們掙的工分很少,我們家年年都是倒找戶(農戶掙的工分不足以換回必須的基本口糧,須向隊上倒貼一定的現金,這種農戶被稱為倒找戶),必須向隊上繳納一定的現金才能分回來一點可憐的口糧。當時一個全勞力全年的基本口糧、粗、細糧加在一起400多斤,半勞力只有300多斤,老人和兒童只有200多斤。我們全家六口人,父母只是半勞力,其餘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父母辛辛苦苦幹一年,還要將養豬買的錢交給隊上,才能換回大約1,500餘斤糧食。這是我們全家老小六口人一年的口糧,人均每天不到七兩。這點糧食即使全部用來煮稀飯可能都不夠吃,何況父母還幹著繁重的農活,我們幾兄妹也正是吃長飯的時候。

為了能讓家裡的糧食儘可能吃得久一點,全家一致同意「農忙時吃干,農閑時吃稀」,並將一部分糧食換成玉米、土豆之類雜糧食,雖然質量有所下降,但是數量卻增加不少。即使如此,我們家的糧食仍然不夠吃,每年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都要斷糧一兩個月。斷糧後,奶奶就會端起升子,走東家串西家,向左鄰右舍借一點糧食。當時大家的糧食都不多,能夠借給他人的更是十分有限。但是奶奶人緣好,娘家人也多,她只要出去走一圈,東家借一小碗,西家借一小碗,最後總會端著滿滿一升米回來。這些米和上土豆、紅薯之類的雜糧,我們全家要吃三到五天。借回來的米吃完後,奶奶又端起升子出去借,一直要等到新糧出來,奶奶的升子才會閑一段時間。第二年,奶奶又會端起升子出去借一點活命的糧食。在我兒時的眼裡,奶奶的升子簡直是一個神奇的百寶箱,家裡沒有吃的了,只要奶奶端起它出去走一圈,我們就不會餓肚皮了。奶奶年年端著升子借糧的情況一直持續到1980年後才結束。1979年,四川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我們家分到了幾畝責任田。曾被人視為「窩囊廢」的父親,每日在責任田裡揮汗如雨。他的辛苦得到了回報,當年我們的責任田大獲豐收,除了應交的公糧外,我們得到了比往年多得多的糧食。那年秋收後,我們全家才開始真正吃上飽飯。

實行「包產到戶」大約兩年後,開始允許農民進城做一些小買賣。父親在鎮上開了一家「無線電維修店」,由於他的技術好,服務也週到,他的生意還不錯,每月都能掙幾百元。從此,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好,靠借糧度飢荒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日子過好了,奶奶那個救命的升子也漸漸被忘記。很長一段時間,奶奶的那個升子被丟棄在一個角落,上面積滿一層厚厚的塵土。

奶奶去逝後,父親在升子裡裝了一點米,放在奶奶的遺像前作為香臺。一天,我們父子給奶奶上香,父親插香時,也許升子的裡米觸動了他塵封的記憶,父親突然流淚了。

「爸,你是不是想起奶奶借米的情景了?」我低聲問父親。

「是啊!那些年要不是你奶奶,我們全家早就餓死了,哪裡還能熬到今天啊!」想起往事,已經60多歲的父親突然跪在奶奶遺像前大放悲聲,「媽呀!你不該這麼早就走哇!兒還沒有盡孝呀!」

父親一哭,我強忍很久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小時候,我覺得奶奶端著升子去借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現在想來,在大家都很貧困的年代,奶奶年年都要去向人借糧食,換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奶奶做到了,不管多困難,奶奶從來沒讓全家人餓過一頓飯,其間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奶奶心裏清楚了。

現在,那只特殊的升子仍然放在奶奶的遺像前作為香臺,父親無意中放進去的大米已被厚厚的香灰掩埋。每次回家,我都要給奶奶上一柱香,祈求奶奶像生前一樣保佑我們全家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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