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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張君秋——六十載追星如水

作者:黃宗江  2007-05-03 05:5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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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君秋當年,他十六七,我十五六,他屬猴,我屬雞,我小他一歲,均屬今日所謂花季少年,惟少年自己每無少年感,更難以花自許。那時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是個小戲迷,戲痴,捧場者,即今日所謂追星族,追星屬實,卻未入族至今。他是出師後,首先在天津唱紅的,在那時的中國大戲院。這天津衛可是塊寶地,尤其是不少名角兒的發祥地,如李少春、張春華……我敘述的是,時在七七事變以後,中國大戲院地處法租界鬧市,似升平一隅,華燈中籠罩著層層陰鬱。且說我自己,是著名的南開中學應屆畢業生,學校被日寇炸毀封閉,不少學生如我避難在英租界家裡,在耀華中學的特班借讀,就是在正式生下課後的下午上兩節課。課餘晚間,我常遊蕩在有如上海「大世界」的勸業場的「天外天」,觀看衰落殆亡的韓世昌、白雲生他們的昆弋班;又時在泰康商場的「小梨園」書場,觀聆白髮藝人劉寶全、金萬昌——年輕的小彩舞方出道。在各色昏黃的霓虹燈影中,有一塊特殊耀眼的牌牌,那就是「張君秋」,傍著前輩大角兒馬連良。最大的捧角家也常常正是大角兒,馬連良老闆讓少年張君秋跟他肩併肩,掛著雙頭牌。

各式各樣的捧角家聚攏在台下,包括我這樣一個已識愁滋味的少年。我自小就愛劇場,愛演員,卻從來不會張口沖台上喊好,倒會鑽入後臺靜觀。今日已入古稀耄耋的老同好當能理解,這是多麼值得誇耀,我見過楊小樓與言菊朋在緊貼前臺幔帳的「宮中」,也就是大夥集體化裝的大檯子上扮戲談笑。那天唱的是《摘纓會》,我媽媽和她的女伴擠在角樓上單人化裝間裡看新艷秋上裝。俱往矣,連同少年名角張君秋,並少年觀客黃宗江。

且說鑽進後臺看張君秋,是跟著比我大幾歲的十里一表的同鄉表哥,他拿著萊卡照相機,臺前臺後也猛照了不少。有君秋和我的合照,還有他的師傅李凌風,以及劇場經理。君秋還送給我一張在照相館照的他對鏡的照片。我們照的有《罵殿》中的賀後,《十三妹》中的何玉鳳——這些戲他後來不大唱了,不算他的本門戲了。那兩張《十三妹》特別的青春嫵媚。這些照片居然均未流失,在「文革」中且有我的專案組代為保存。「文革」後我都撿出還贈君秋,當仍在謝虹雯夫人的寶藏中——怎麼筆下一下子流到幾十年後的「文革」了?有時生活就像是這樣跳躍的——且跳回昔日。昔日君秋,初出茅廬,已然大放異彩。他多是和馬先生合演老戲對兒戲,如《武家坡》、《汾河灣》、《秋胡戲妻》、《三娘教子》、《探母回令》——他們那時常唱《蘇武牧羊》,可算新戲,在日軍圍困的租界環境,高歌此一生離死別,矢忠故土的樂章,是尤其令人感動不已的。

天津衛的老戲迷們包括我可說取得一致,說君秋「通大路」,「在梅尚之間」——這通大路和什麼之間,對青年演員來說,比過早地歸入流派為強,預期著來日必成大器,大紅大紫。果然,紅紫了半個世紀以上。

49年後,君秋入盟北京京劇院,同臺者為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馬富祿、李多奎……以及尚年輕的趙燕俠、李世濟……這北京京劇院和中國京劇院形成於清末民初,二三十年代後京劇的又一鼎盛時期。張君秋是角兒中之角了,我這捧角者卻很少再出現在臺前臺後了。49年前,他紅遍京津滬港;我也浪跡四方,在劇影圈內自稱為另一種形式的「賣藝人家」。49年後,我們都是聽話的人,各自忙著各自的「為政治服務」。一下子「文革」,一下子又「文革」後。我們這些藝人、文人、從事藝文之人,相忘於江湖後,又從江湖中泛出,奔波相告:「我們還活著!」這「文革」後,我才和君秋又有了往來,相逢於劇場、會場。我把劫後倖存的他當年的照片都還給了他。他為了答謝,攜夫人親臨寒舍,送了我一把他畫的扇子,畫的是雞。他還記得,我比他小一歲,正屬雞。他間或說,來我家吃飯,今個兒有肘子——我現在才失悔沒能去吃這肘子。我這人原是習於騎車四城觀劇,人稱「騎士」;又習於騎車訪友,自稱東行、西行「漫記」;年漸長,連自行車都給了家裡的小阿姨專用。自己日益感到來日無多,案頭場上均極忙迫,不能再安於浪費人己的時間有如謀殺並自殺。我對長者、名家、忙人、隱士,更認為不干擾便是最大的尊敬。這不干擾看來還是極對的,但今日又不無遺憾,干擾的也太少了。近年來僅木樨地一地,我就失去了知交常書鴻、丁嶠、馮牧、荒煤、曹禺,如今又失去了君秋。此中我和君秋來往最少,自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雖是追星者,確如水六十年。如水,如水,逝者如斯夫?

君秋留下的是一片身後哀榮,一片親傳弟子,再傳弟子,私淑弟子,影響弟子——難一一盡述。遍觀京劇史,我想起了無生不譚(鑫培),無旦不王(瑤卿),又一個無旦不梅(蘭芳),無淨不裘(盛戎),無醜不蕭(長華);之後,又一無旦不張,君秋也。這些位梨園先賢,他們大繼承大發展,他們擷英百家,獨創一家,他們結束了一個時代,又開闢了一個時代,此之謂里程碑,此之謂劃時代也。

我由此讀懂了一位大同行洋大師卓別林的一句可立碑文的碣語,他在《舞臺生涯》中飾一老醜角,對一年輕的芭蕾女演員說:「要想在藝術上有點造詣,一輩子是不夠的。」那當如何?這話聽來神秘,卻令人頓有所悟,真有造詣的大師們的另一輩子又一輩子,都活在他們的追隨者的心身上了。

遙望九天,星空若水,君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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