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與《如焉》之比較(五)

俗云:「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魚找魚,蝦找蝦,井裡蛤蟆找青蛙。」筆者繼續對《滄浪之水》和《如焉》裡的人物進行比對。

《如焉》裡的梁晉生和《滄浪之水》裡的池大為可以一比。他們都是大權在握的高官,只不過《滄浪之水》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池大為由民到官的拚搏過程,而梁晉生在《如焉》裡一出場就是高官。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官員和知識份子是不同的社會群體,甚至是利益對立的群體,有時簡直勢同水火。在朝的文武百官,若指某官是知識份子,等於披露誥命夫人曾做過青樓勾當;而在野的文人名士坐而論道,就一定說官位是酸葡萄。其實,「學而優則仕」、「讀書做官」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做官是文人的修成正果,就如鯉魚跳龍門,入了門檻,則一躍而為人上人;餘者仍然是布衣、是老百姓、是平民,儘管與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有區別,卻都是「民」的範疇。理由很簡單,中國是「官本位」觀念根深蒂固的國度(即天下萬事萬物,無不有貴賤等級之分;掌握資源和享受利益的多少,取決於權力的大小和等級的高低),中國人是盛行權勢崇拜的民族,官貴民賤是牢不可破的歷史傳統。然而「依國際慣例」,官員與醫生律師教授記者一樣,都是知識份子不同的職業選項。因此而言,池大為和梁晉生,依傳統觀念,是士大夫做了官;以現代觀念,是知識份子官員。由小說可見,他們是相當有才幹又比較清廉的知識份子官員,人氣甚旺,前景看好。可以說,梁晉生就是明天的池大為,池大為就是曾經的梁晉生。行文至此,筆者禁不住要開個玩笑:在不久的將來,池大為和梁晉生將在中央委員會裡不期而遇,共商國是,他們終究要當「貴不可言」的大人物。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在官場流行「當官三大喜」即「陞官發財死老婆」的年代,在包養「二奶」已成為「成功男人」身份的象徵的年頭,喪偶的高官梁晉生追求四十好幾的茹嫣,他的鶴立雞群,實屬難能可貴。那是一段十足的紳士淑女的浪漫蒂克之愛,以至梁晉生要考慮「不愛江山愛美人」了。然而結局出人意料,梁晉生最終還是選擇了「江山」,丟棄了「美人」,演出了一個「始亂終棄」的老套故事。

想必梁晉生自食其言作出放棄茹嫣的決定,是幾個不眠之夜反覆權衡的結果。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如何取捨?一邊是魅力四射「有一種很可貴的正義感」的茹嫣,一邊是功名利祿、鮮花掌聲等等「虛擬的尊嚴和真實的利益」,恐怕還有那雖不觸犯法律卻也不可告人的利益空間——權力的灰色地帶,如池大為所言,「我沒有想到灰色地帶寬闊到這種程度,簡直是一望無際。坐在這個位置上,對人的考驗實在是太殘酷了,只需動一個念頭就可以得到上百萬幾百萬的錢,在這個時候要求人心如止水,這可能麼?人畢竟不是神啊!」江曉力向梁晉生正色相告,「茹嫣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娶她將使他的潛在競爭對手可能把他扳倒在地,他的繁花似錦的政治前景將會泡湯,終於迫使梁晉生做出痛苦抉擇:丟舍茹嫣。

小說的結尾寫他在媒體面前的低調,當然是無顏面對茹嫣,因為他沒有對茹嫣做任何解釋,就金蟬脫殼抽身而去,令讀者大跌眼鏡;這與茹嫣最後把西服和拖鞋扔給撿破爛的所表現的平常心與瀟灑,不可同日而語;在精神層面,茹嫣是自信的,梁晉生則自愧弗如。

《滄浪之水》和《如焉》有各自的女性群體,如果加以比對,也很有趣。

《滄浪之水》裡,除了出場甚少的莫瑞芹似乎不那麼庸俗而外,池大為的妻子董柳、他曾經的女朋友屈文琴、他的親密女友孟曉敏、他的妻妹董卉、廳裡受排擠的某處長之妻尹玉娥、劉躍進之妻凌若雲、丁小槐之妻宋娜、馬廳長的夫人等,都是職業女性,也多是知識份子,她們的共同特點是熱衷於丈夫的功名利祿,都無師自通地嫻熟地按照潛規則給丈夫的「進步」以助力或向有權勢的男人「感情投資」並收取回報;她們深諳中國國情:夫貴妻榮、人情大於王法、有了權就有了一切等等;她們的精神興奮點和思維能力只集中在讓自己的小家庭過上好日子方面,對貪官酷吏的惡行熟視無睹,對民眾的苦難置若罔聞,對社會正義、社會公平不屑一顧,她們視做豬人為理所當然,以當「快樂的豬」為人生終極目標。

董柳是小說裡的主要角色之一,她做姑娘時如小鳥依人般地單純,結婚後只專注於自己的日子,對其它事沒有興趣,隨著兒子出生帶來一系列的問題,隨著丁小槐升副處長、孔尚能升科長而自己的丈夫卻當幹事坐冷板凳,使自己在機關大院裡無法抬頭,她開始不斷向丈夫發難,迫使丈夫就範於「現世主義」;在丈夫走上成功之路途中,她扮演了重要角色,是搭檔,是高參;她終於由「池幹部」的老婆一步步變為副處長夫人、處長夫人、副廳長太太、廳長太太,待遇特權接踵而至。她對住房的渴求,令讀者聯想到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裡那位慾壑難填的老太婆。相信花園別墅是她的下一個目標。董柳的形象反映了物慾橫流的今日許多中國人的精神狀貌。

《如焉》裡的茹嫣同《滄浪之水》裡的女性們截然不同是不必贅言的。《如焉》裡的其他女性,衛老師的前妻雖然沒有出場,卻一定會給讀者留下不可磨滅之印象,她是一位資深的革命者,又是一位革命受難者;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也是一個有著非凡毅力、敢於獨自承受苦難命運的妻子。還有,衛老師被發配郊縣監督勞動的批鬥會後,一位年輕漂亮的話劇團女美工員當眾送給他一罐特級香片茶,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後來成了右派,再後來到文革,女右派抗拒紅衛兵剪她的長發,撞汽車致死。衛老師後來的妻子趙姨,和丈夫志同道合,以沫相濡;可惜作者惜墨如金,沒有展開她豐富的心路歷程;但是她關於婚姻愛情說的一句話:「一個人是否幸福,不在於她得到了多少東西,而在於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足以令讀者對她刮目相看。這些有思想有尊嚴的知識女性,和董柳她們不屬於同一個時代,她們都是「最後一個匈奴」。此外的女性,如衛老師的女兒方虹宜、外孫女方亞、當年「青馬」的成員、如今的大律師小詠,也絕非俗不可耐的女流之輩。

不過,《如焉》裡的江曉力和《滄浪之水》裡的許小曼卻是很相似的女性:她們都是高幹千金,都有可愛之處,有過俠肝義膽之舉;她們希望社會進步,不過她們有強烈的優越感和門第觀念,同時堅持認為改革必須確保父輩的榮譽和利益集團的特權;她們都有不幸的婚姻家庭生活,她們對政治傾注空前的熱情,也有轉移感情的失落的因素。許小曼也曾是慷慨激昂的青年,也有過心血來潮與窮家子弟談情說愛的浪漫史,但她終究選擇了門當戶對的政治婚姻,因此三十歲剛出頭就在衛生部當了處長。在名利場上,她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善於權術,工於心計,她說「該出手時就出手」,說著順手敏捷地來了一個空中抓捕的動作;她對丈夫另尋新歡佯裝不知,因為她必須從自己的利益角度考慮事情;在國家科研課題分配上,她運籌帷幄,把所有難題輕輕擺平,足見她的能量,她是一個很典型的「操作主義者」。 江曉力則深知與其親自出馬在官場上奮鬥,不如輔佐一個男人向上爬更加合算。作者不無諷刺地說她是那種「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計讓心上人過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她當紅娘把茹嫣推薦給梁晉生,既有自己對副市長的單戀,又有功利動機。當梁晉生因「非典」蔓延而遭遇政治危機時,她挺身而出,使出奇招,結果梁晉生因禍得福;當她斷定茹嫣是「異見人士」後,立即找梁晉生曉以利害,令他迷途知返,最後她如願以償取茹嫣而代之。給讀者留下懸念的是,網上整人專家針對茹嫣寫的殺氣騰騰的帖子,以及「我是狐狸精」對茹嫣進行人身攻擊的帖子,是否是江曉力所為?因為有匿名帖子警告茹嫣「提防身邊最貼心的人」。若是,那江曉力就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女人了。
有意思的是,《滄浪之水》和《如焉》都各有一位「老師」角色的人物。《如焉》裡的耄耋老人衛立文,是達摩、毛子等「青馬」成員的精神導師,後來也是茹嫣的老師,自不必言。《滄浪之水》裡的晏之鶴,池大為稱他為老師。晏老師年輕時恃才傲物,不把領導放在眼裡,結果被領導「冷凍」起來,五十好幾了,連個科長也不是,當然住房也跟不上趟,於是他自暴自棄,上班時間在圖書室下像棋消磨時光。筆者曾在衙門供職,目睹此「冷凍」招數的厲害,那等於把不聽話者放在火爐上烘烤,也無異於對此人實施「冷暴力」。所以晏之鶴的命運令人同情,他憤世嫉俗情有可原。只是他不認為他的悲劇是舊式體制的弊端造成,而是追悔當年沒有「識時務」,去鑽營權力。他給池大為上的第一節課就是,「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說無憑,有東西(權力)才是真的。」池大為稱他為老師以後,他如同一名隱身軍師,在幕後給池大為出謀劃策,如何對廳長投其所好,如何厲兵秣馬與競爭對手過招,如何搶先機出賣人,如何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等等。可以說,池大為在權力之路上的過關斬將,都有晏老師的功勞。他深信,「人間真實從來不從原則出發,利害才是真的,原則只是一種裝飾,一種說法」;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由此可見,他和《如焉》裡的衛立文老師,不在一個層次,思想信念完全不同。

《滄浪之水》和《如焉》在反映當今知識份子道德的沉淪和人格的丟棄方面完全一致。如果說《滄浪之水》缺少了某種「亮色」的話,它卻在描摹當今知識份子眾生相方面比《如焉》豐富多彩許多。閻真先生善用看似不經意的筆墨,給讀者一個萬花筒看:池大為對大學同窗好友匡開平談了自己的科研思路,後者卻不動聲色「剽竊」據為己有;基層的苟醫生和毛醫生拎著大桶的茶油鬼頭鬼腦來找池處長活動營業執照,他們的生意頭腦遠比醫術高明;劉躍進在北京上海看到他的文友(當然都是教授學者)日子都過得很好,很精緻,精緻到骨頭裡去了,一個小菜都可以變著法兒弄出七八個花樣來,還有人買了小車別墅。他們對錢的感受與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對自我的關注和愛戀還甚於常人;大專生任志強、雲陽市委副書記、省計生委副主任都來讀寧副院長的博士研究生,這些從沒有學過中醫、也從不上課的研究生最後都拿到了博士學位;中醫研究院的賴子雲本是倔強青年,也畏畏縮縮進了池廳長的辦公室,請求解決職稱問題,「有幾十個像他一樣的人被壓著呢!這些人都是知識份子,就這麼乖乖的被壓著,居然沒人喘個氣。有時候我覺得這些人是人格陽萎,可再細想下去,他們也只能忍著,不忍著拿雞蛋去碰石頭麼?」……。作家還寫了一個特別人物:戴妙良。這原是衛生廳的一個處長,當年與馬垂章激烈競爭廳長職位,被擊敗,馬廳長一上任就「冷凍」了他,他不堪受辱,憤而去農場當醫生。在農場他以良好的醫德和精湛的醫術贏得職工群眾的交口稱讚,後因心臟病猝死,懾於馬廳長的威風,池大為準備草草處理其後事,不料《光明日報》記者偶然發現戴的事跡,要登報宣傳,馬廳長聞訊,以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大張旗鼓隆重紀念戴妙良,順水推舟地把戴的事跡變為自己的政績。依筆者之見,戴去農場,以自己的一技之長奉獻於社會,實為人生的正確選擇。從他的悲喜劇,難道人們不可以深長思之麼?

筆者對兩部小說的人物比對,恐怕屬形而上學,姑妄言之。筆者比對成癖,發現兩位作家不約而同披露了自己的精神偶像:閻真先生在《滄浪之水》的扉頁上題寫了屈原《漁父》的「滄浪之水清兮……」,胡發雲先生在《如焉》的封底引用了普希金的小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啻是表達他們的生活理念?

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是中國傳統士大夫君子的道德榜樣:池大為的父親池永昶概括他「忠而見逐,情何以堪?」。俄羅斯文學鼻祖普希金,用赫爾岑的話說,「(在尼古拉一世的殘酷的時代),只有普希金的響亮遼闊的歌聲在奴役和苦難的山谷裡鳴響著:這個歌聲繼承了過去的時代,用勇敢的聲音充實了今天的日子,並且把它的聲音送向那遙遠的未來。」(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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