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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1957年跳樓自殺的張延竹叔叔(上)

作者:夢之魂  2006-12-29 04:3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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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要: 然而,「肅反」運動中的那些自殺者究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還是無辜含冤而死、死不瞑目,當時沒有多少人去想------既不敢去想,也想不明白。至於那些自殺者,包括那個女大學生,為何如此堅決地放棄生的權利,我則是在自己親身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以後才真正逐漸理解了的。


謹以此文

祭奠

敬愛的張延竹叔叔

祭奠

在1957年

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的

所有其他

蒙難者的亡靈

並祭奠

自1949年以來

多災多難的中國土地上的

一切

屈死者的冤魂



1957年我十三歲,上初中二年級。那時的許多事情大都在記憶中淡忘了,但和「反右」運動有關的一些人和事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至今仍歷歷在目、難以忘懷。尤其不能忘記的是跳樓自殺的張叔叔。

張叔叔名叫張延竹,原來和我父親一起,都是天津南開大學的教授。「反右」前一年,即1956年,兩人一同響應組織上支援東北的號召,由南開大學調到位於瀋陽的東北財經學院任教;我們兩家也就都搬到了東北瀋陽。

剛到瀋陽時真有點不習慣。那時瀋陽的冬天比現在冷多了,加上剛去東北不適應,到瀋陽時正好又是十二月份,一片冰天雪地、天寒地凍,那種寒冷真讓人感到受不了。瀋陽屋子的窗戶不像天津只有一層,而是兩層的,兩層玻璃上居然都結著一層白霜。人們外出時都要穿著大棉襖、棉猴(一種連帽的棉大衣),手上戴著手悶子(手指連在一起的棉手套),腳上穿著毛線襪或氈襪,外面套上墊著氈墊的大頭鞋;一天下來鞋墊都是濕的,晚上臨睡覺前要把鞋墊放到暖氣上烘。男人頭戴狗皮或羊皮帽子,女人頭上圍著厚厚的圍巾,嘴上捂著大口罩,時間一長,眉毛上、頭髮上都會結著霜。那時財院的新宿舍還沒蓋好,學院暫時只分配給我家一間房間,我和哥哥只好去學生宿舍住,天天吃飯睡覺要來回跑好幾趟,很不方便。最不習慣的是飲食:那時的糧食是按人按月定量供應的,大米、麵粉稱為「細糧」,每月僅供應一小部分,大部分供應的是「粗糧」,即高粱米、苞米面(玉米粉)。我家原籍江蘇,張叔叔家原籍上海,過去不要說沒吃過,甚至見都沒見過,現在面對著高粱米飯、窩窩頭,真有點難以下嚥;而且,那時瀋陽冬天沒有新鮮蔬菜,人們只能靠自家挖的菜窖貯存些大白菜、蘿蔔過冬,我們兩家沒趕上挖菜窖,所以一冬天除了咸菜、大醬,幾乎沒有什麼菜吃。那時,爸爸、媽媽總是想方設法給我和哥哥多吃細糧,長大以後我才明白,那都是父母從自己嘴中省出來留給我們的。

雖然瀋陽的生活條件遠不如天津,新成立不久的東北財經學院比起我熟悉的、綠樹成蔭的天津大學、南開大學(兩校校園相連),各方面也都顯得較簡陋,但我對離開天津,離開熟悉的天津大學、南開大學住宅區,卻並不太反感。因為在我家離開天津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裏,這片校園給我留下了太多可怕的印象。那一年多里,校園中到處都發生過自殺事件。我家周圍,經常會發現自殺者的屍體:不是上吊的,就是投湖的。有一次,我放學回家路上,看見人們正從湖裡撈上來一個年輕女孩的屍體。她滿身、滿頭髮粘著泥沙、水草,弓著背、蜷著腿、緊閉雙眼、兩手握拳,可怕極了。聽人們說,那是個大學生。呀,一個女孩子,讀到大學多不容易,多讓人惋惜啊!我想,她死時一定經歷了很大的痛苦。我弄不明白,她以及那些自殺者們為什麼要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還有什麼比死更可怕、更痛苦、更難以忍受的嗎?

成年以後我才找到了那時候自殺頻繁發生的原因:原來那段時間中國正開展「肅反」運動,自殺者肯定是當時「肅反」運動涉及的對象。現在看來,所謂「肅反」運動所搞的,大部分是冤、假、錯案,包括「肅反」的發端------「胡風反革命集團」案都是徹頭徹尾的大冤案。當時中國在階級鬥爭思想理論指導下所開展的一切有如「肅反」之類的運動,除了強化專制獨裁統治權力外,其唯一的「業績」,不過是造就了一批為專制暴政充當鷹犬和打手、不惜殘害同胞、賣身投靠的政治投機分子。中國在製造殘害自己同胞的政治投機分子上的水平和業績的確是舉世無雙、世界一流的。歷次運動有那麼多「反革命分子」「自絕於黨和人民」,不能不說正是那些政治投機分子在「偉光正」領導和指揮下立下的汗馬功勞。

然而,「肅反」運動中的那些自殺者究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還是無辜含冤而死、死不瞑目,當時沒有多少人去想-- ----既不敢去想,也想不明白。至於那些自殺者,包括那個女大學生,為何如此堅決地放棄生的權利,我則是在自己親身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以後才真正逐漸理解了的。但那個時候,正讀小學的我自然是什麼都不懂,只感到害怕。看到女大學生屍體以後的很多天裡,吃不下飯,睡覺總做惡夢,晚上不敢出門,對南大、天大這兩個風景優美的校園充滿了恐懼。現在終於能離開這個給我帶來可怕夢魘的地方,自然鬆了口氣。

剛到東北財經學院的時候,我父親已五十多歲了,張叔叔才三十多歲。父親經常誇張叔叔既有能力、又有魄力,說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在我眼裡,張叔叔也的確是個非常優秀、幾乎完美無缺的長輩。他中等偏高的個子,長得有點清瘦,皮膚白白淨淨的,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眼鏡鏡片後面的目光透露出睿智和自信。從他的穿著和打扮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在任何事情上都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人。我父親一向不修邊幅,衣著上更是隨便;而張叔叔卻很注重自己的儀錶:他的頭髮總是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不但特別地乾淨整潔,熨燙得平平整整,而且樣式別緻得體。他很有風度和氣質,講起話來溫文爾雅,但思路嚴密、條理清晰、簡潔明瞭。我猜想,學生一定很愛聽他講課,而且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從外表和說話方面初看起來,不熟悉張叔叔的人似乎僅能發現他的書卷氣;然而我父親卻誇他有魄力,也許,這是只有真正瞭解、熟悉他的人才能感到的一種內在的思想的力量吧。

那時我父親和張叔叔都是教研室主任。可是我父親的主任純粹不過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因為我父親不是黨員,而副主任是黨員,實際上一切都是副主任說了算。有時系裡假裝來徵求意見,不過是走個形式。其實我父親的意見什麼都不頂,說了等於沒說。把我父親安排成主任,也不過是因為是學院向上級要求充實科研和教學骨幹及有經驗的專家,組織上才決定將我父親和張叔叔支援來東財的,不做做樣子說不過去。所以,一來二去我父親就乾脆什麼事情都不再表態。

也許是新建校的原因,或者和當地的文化基礎和傳統有關,東財和南大有些不大一樣的地方是,學院的文化和科學的氛圍較薄弱。這裡大多是部隊轉業來的幹部,真正的知識份子不多,資深的專家教授尤少,像我父親這樣由國外留學歸來的更是鳳毛麟角。而且從國外歸來似乎竟然成了一種污點和問題,由於出過國的人在東財特少見,這種污點和問題就越發醒目,越發顯得突出和嚴重。那時專業水平並不受重視,出身和政治面貌才是關鍵。學院的許多幹部不但以黨員自居,而且以工農幹部、大老粗出身自詡,或以來自部隊、參過軍為資本。非工農出身的知識份子不吃香,而且業務越拔尖反而越受冷落,甚至受排擠、受懷疑。我父親雖說是放牛娃出身,但因為年輕時得到美國在華教會幫助和扶持得以讀書上學,又去美國留了學,所以表面上雖暫未挨整,但也不被信任(很多年後才知道,組織上給我父親檔案中塞滿了黑材料,也因此壓制了我們子女一生的前途和發展)。學院的黨員幹部業務外行,又要說了算,而且往往自以為是、盛氣凌人,張口閉口用黨的意見和決定壓人。我父親常常不贊成他們的意見和決定,可從不當他們面說,經常是等副主任來我家傳達了指示走後,我父親才開始嘆氣、發牢騷。媽媽總數落爸爸窩囊,有不同看法不敢當面講。可父親卻說:「你們懂什麼!」還是我行我素,什麼也不說,什麼意見也不提。現在看來,他對這個政權的本質看得恰恰比我們透。

有一次派出所通過居委會召集各家各戶開會,媽媽參加會後回家說,派出所警察在會上含沙射影、聲色俱厲地講,有些人不要自以為是什麼美國康乃爾大學留過學的,那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大學,販賣的都是反動貨色,要好好挖資本主義的根子,檢查、考慮自己的問題。這不是明擺著說我父親嗎?媽媽回家後很生氣,可是父親聽說這事後只是苦笑著搖搖頭,什麼都沒說。但從那以後他在外人面前話就更少了,也更不發表什麼意見、看法了。

有時聽爸爸、媽媽議論,得知張叔叔就不像我父親這樣,而是敢作敢為、敢負責任,不但對教研室的工作進行了很多改革,實施了很多新舉措,而且對系裡工作還提了許多建議。所以我父親這邊的教研室像一潭死水,而張叔叔那邊的教研室卻生氣勃勃,因此他在教師和學生中有很高的威信,聽說上級還可能提拔他為系副主任。我父親雖然不學他那樣做法,還是一如既往地窩囊,但從說話裡可以感覺到,他對張叔叔評價很高,極為讚賞。我也覺得東財能夠挖來張叔叔這樣的人才真是幸運。

記得分到新住房後第一次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張叔叔家串門,我都有點驚呆了。我父親以往沒有什麼積蓄,雖然過去在國內外寫過很多書,但由於1951年才回國,屬於以往沒有工齡的,勉強定了個最低級教授,現在每月工資緊巴巴的剛夠日常開銷。所以我家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擺設,除了鐵床以外,就是幾張簡陋的桌子、幾把椅子,而且還都是借學校的。而一進張叔叔家,他和阿姨就把我們讓進一間佈置得十分富麗典雅的會客室。靠牆擺著一長排在那個年代家庭還不太常見的沙發,沙發靠背和扶手上蒙著潔白的方巾;茶几上擺放著精緻的茶具;牆上掛著名人的山水字畫;另一面牆擺放著一排玻璃書櫃,滿書櫃的書籍透露出家庭的文化氣息;幾盆盆栽給房間更增添了生氣和情趣。這是我過去從來沒有接觸和感受過的具有很高格調、檔次的環境,讓人感到好像進入了電影或小說裡的場景。

張阿姨也是一個非常出眾的女性:既漂亮又有氣質,說話軟軟的、柔柔的,特別好聽,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一看就知道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出身於名門,屬於秀外惠中的大家閨秀那種類型。我們一進門,張阿姨就張羅著給我們沏茶倒水,又拉著我媽媽一起坐下問長問短地聊天。我心裏奇怪的是,張阿姨這樣一個看起來出身於不一般家庭、過去肯定享受過高檔生活的女性居然也這麼能幹,把家庭治理得這麼整潔、溫馨。

張叔叔和張阿姨叫出他們的幾個孩子來迎接我們。張叔叔家有三個小孩: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兩個女孩正在上小學。他們都穿得很漂亮整潔,非常有禮貌,皮膚也都像張叔叔和張阿姨一樣潔白而細膩。尤其是張叔叔的大女兒,長得特別好看。她大概比我小兩三歲,梳著前面帶留海的短髮,穿著紅色的裙子,說起話來聲音甜甜的,笑的時候更加迷人,好像連眼睛都會說話。她一邊向我父母和我叫著「伯伯」、「嬸嬸」、「哥哥」問好,一邊拿出他們自己的糖果來招待我們,然後招呼起弟弟、妹妹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大人們說話。一看就特別有教養、特別懂事,而且特別有個姐姐樣。

她問我:「看不看安徒生童話?」然後將書輕輕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眼睛注視著我,眼眸清澈明亮,帶著信任與關切,像一汪澄碧的湖水,長長的睫毛如西子湖邊微拂的柳絲。我不禁小姑娘似地紅了臉。

說實在話,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那麼美麗可愛的女孩。不但在那次去張叔叔家做客之前未曾見到過,就是在那以後很多年也都沒有遇見過。她不但長得秀美可人,而且活潑大方、聰明伶俐、溫柔而善解人意,尤其是良好的家庭和教育環境賦予她的那種高雅氣質,是我以往所有的同學和鄰居家孩子都不具備的。我在我家三個孩子中最小,我很羨慕那些有妹妹可以關心、可以保護、可以疼愛的男同學,所以往往對可愛的小女孩情有獨鍾,而這次更是心靈上真正強烈地被震動了。從張叔叔以及他的家庭和孩子那裡,我感受到了什麼是高雅,什麼是格調,什麼是魅力,也更進一步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家庭的和諧和甜蜜,彷彿對人生都有了新的感悟,突然覺得,在一天從早到晚的吃飯、睡覺和淘氣、玩耍之外,還應該有點什麼。雖然那時我不會說什麼哲理性的詞語,也不懂得其中更深層的含義,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自己人格和層次相比之下的猥瑣和低下,進而產生了一種自嘆不如的羞愧,並激起了要奮發圖強、急起直追,提升自己境界的慾望和衝動。這也正是促使我後來刻苦鑽研,學習成績突飛猛進,而且成為在文學、音樂、美術以及科技等多個領域全面發展的、令同學羨慕的出色學生的原因所在。

但是,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一場無法抗拒的可怕的災難正在悄悄地降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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