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哭--楊銀波回憶錄(上)

開篇:往事不堪回首

沒有任何人是不經一番艱難跋涉就能先知先覺的。在現實的世事中,人們多是後知後覺者,佔絕大多數更是不知不覺者。我也正在後兩者之間徘徊。在未獲瞭解之前,對於大家而言,我是沉默、消怠且迷茫的,如同現今諸多尚不明確責任也無法重拾信心,只能在狹小的空間和長久的時間裏原地轉圈或止步不前的青年們及少年們。

許多人都頗感興趣地想知道:楊銀波,你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你以前是個什麼樣子?他們原本感興趣的話題,卻使我一度失語。終於,在很久以後的今天,我想非常明白地告訴自己及人們:我的過去也曾那樣的暗淡、失落和絕望,相對於不少養尊處優者和鮮花擁簇者而言,我更多了些寂寞、無奈和無能。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過去,在那些已經離我很遠很遠的記憶裡,在那些只能用「乾枯」、「虛無」、「一無所有」、「瀕臨絕境」等無望的字眼來形容的歲月裡,現在這個激情四射的青年仍有那個不堪回首的當初。

迷茫了整整兩年

我們這種人,出生在一個歷史積怨厚重、剛有幾許自由春風的時代。滿目瘡痍的貧瘠、忍辱負重的艱辛、擔驚受怕的飢餓、層層管教的嚴訓,這一切的直接後果,就是在我們早熟、世故、掙扎的同時,也多了比一般人更多的悲涼體驗和熱血志向。我們的社會經驗更多地來自底層,從語言、表情、行動,到情感、思維、精神,沒有一處不直接流淌著底層人的血液。視野的打開,眼光的開闊,都是此後一步一步、一點一滴的積累。腳踏實地的本性,源於我們危機意識的緊張,從未鬆懈過的神經一直都在警惕著隨時撲面而來的災難。

當貧窮與富裕分得越來越開,我們當中有許多人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化;而我,則選擇了真正意義上的自食其力,並傾注於整個社會,從而獲取彼此的互動,以求推動某些一直夢寐以求的變革。說得坦率點,是要推動社會進步!然而,在五年以前,在當時那種非常具體的人生處境裡,一個少年也曾迷茫了整整兩年──十分寶貴的兩年。每一天每一夜,我幾乎都在焦急地顧慮著:在這個國家,我該幹些什麼?莫可名狀的不確定感和危機意識,實實在在的本領恐慌,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得到做不到的自我責備,充斥著每一刻的生活。

可憐蟲與可憐蟲蜷作一堆

五年前,我已成年。能夠記起那時的我的人,現在已經越來越少,但我卻始終刻骨銘心,不能忘卻那個18歲。那時,我從一個從小就被填滿了榮譽的少年,一落千丈,成為一個什麼也不是的落魄青年。在我拋棄專制教育給我帶來虛假欣慰的同時,我也硬生生地拋棄了自己可能與大多數同齡人都要走的那些道路。我開始固定地遊走在幾個遭遇下崗問題的工廠。身為農民的後代,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城市中慘不忍睹的那些角落。在那些工廠裡,囤積著很久都找不到銷路的紙品,只有少數幾個工人庸懶地開動著攪漿機,而更多人則選擇了以借債和賭博維生的日子。

工人們沒有退路,卻只能在暗處抱怨。在充滿香菸、啤酒、零食和打情罵俏的賭館裡,一群既不知姓也不知名的男男女女來來往往,人們消耗在「嘰嘰咵咵」的麻將牌裡。或是洋洋得意的勝利感,或是內哭外笑的表情,都在掩蓋著他們發自內心的宣泄與不得已的苟活,以維護其身份與地位的自尊。那時的我,天天都被籠罩在這樣一種虛假感之中。因為,我就是那些賭館的鄰居;我的一位親戚更是為那一群賭徒忙得不亦樂乎,端茶倒水,迎來送往。我與這位親戚同住。那時的我,真是不知所謂,終日混跡於社會各色人等:工廠老闆、當地小幹部、小店館主、理髮師、摩托車司機、出租車司機、洗車工、油漆工、打鐵工、棒棒工(挑擔工)、插皮鞋的婦女,以及路邊的乞丐、精神病人,當然也有一些永遠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和要幹什麼,只炫耀著幹過什麼的街頭混混。

火熱的太陽,沉悶的空氣,神色緊張的人們,那時的我彷彿一隻被世界拋棄的可憐蟲,正在與更多的可憐蟲蜷作一堆。可是,我常常敏感地警醒自己:「我有我的光芒,我與他們不同!」我這灰色的眼睛,總想熟練地掌握世界,讓已經融入其中的生活發生根本改變。我一一記錄著身邊所有的發生,詩歌、小說、戲劇一直在筆下馬不停蹄地奔走。但我並沒有投稿,從工廠搬來的厚厚一箱A4紙被我寫成了後來的網路文學。我以只有電風扇和啤酒相伴的紙與筆,開始了連「抽屜文學」也成就不了的「垃圾文學」。當時的我,沒有任何讀者,我的寫作也從來沒想過要賺一分錢。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連自己也看不起的文字記錄,竟然成為我在那個階段留下的寶貴財富──一種源於社會的真實的原始積累。

我無數次地蹲在嘉陵江岸邊,高高俯視著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安靜得可怕的城市,人們失去了真實的語言,城市空虛得連繁華的外衣也被熾熱的火焰燃燒殆盡。我就這樣成了孤獨的靈魂,以冷靜的外表、淡漠的話語、失落的精神,混跡於社會的各個階層。沒有人知道我要幹什麼,連我自己也被這種無知所麻木,生活找不到出口,只能看見無數華麗光環之下陰冷醜陋的真面目。倘若這樣的生活繼續得更久一些,也許連我自己也會失去悲憫。我當時的所在,是離家鄉有著數百裡之遠的重慶江北區貓兒石宜家村,後來那裡發生過震驚中外的「氯氣泄露事件」,我曾一度緊密調查,除此以外就很少再去了。然而,那裡的許多人曾是我筆下最重要的人物,這些珍貴的歷史記錄,我是無法在記憶裡將其抹殺掉的。

城市的表面與陰暗處

從小到大,我就是個眾所周知的「窮光蛋」,18歲那年的處境就更為糟糕。離開宜家村,我也曾向生活妥協,決定帶著區區30元錢找一份可以維持很久生活的工作。30元錢,是我向四叔楊義華借的。那天,天上一邊打著轟轟的悶雷,一邊射著毒辣的陽光,我從宜家村徒步走到了十里之外的觀音橋。四叔原本是想讓我回家鄉的,而我並不打算這樣毀滅我自己。我買了張地圖,掏出筆和紙,在毒辣的陽光下邊走邊記錄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點點滴滴。在家樂福,我記錄各種商品的價格;在路口,我記錄各條交通線的具體價格和中途站名;在街道,我記錄銀行、賓館、飯店、保險公司的名稱;在各個歇涼的角落,我記錄不同人的穿著、攜帶物品和神情。記錄中,有發生交通事故的,有城管趕人的,有棒棒工被拒絕付錢的。當然,也有性感潑辣的美女、摔倒在地的殘疾人、被搶劫錢包的富婆、沒車費回家向眾人乞討的學生……。我還走到了球場、人民大會堂,只是未去解放碑、朝天門、鄒容路……。

到處是車,到處是人,嚴重的噪音和尾氣,汗流浹背、行走匆匆的人們,流行樂通城都是,而人們的表情卻沒有難以抑制的興奮。這些膚淺的記錄,是一個城市的表面,沒有任何人讓我去做這樣看似毫無意義的事情,可我卻覺得這當中既有與我想像相似的,也有與我想像相差甚遠的。無論如何,我畢竟已經第一次挨家挨戶且分門別類地接觸到了這個城市的局部。疲憊不堪地行走了八個多小時,我從江北區走到渝中區,又從渝中區走回江北區,記下了厚厚70多張紙。飢腸轆轤,乾渴難忍,我買了一瓶礦泉水、兩個饅頭,鑽進幾家音響店和書店,幾進幾出,抄抄寫寫,又是三個多鐘頭。出來時,已是晚上9點。無處歇腳的我,既不敢獨自呆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也沒錢鑽進價格不菲的旅館和電影院,只能亂闖一氣,終於在一家職業介紹所歇下腳來。

那個職業介紹所在觀音橋建新南路,後來我再也沒有去過。當時的我未感有任何顧慮,執意要找到一份工作。一進去,對方便說:「找工作?要50元介紹費。」我哀求道:「我能不能幫你們做點什麼,然後你們給我免費介紹一份工作?」幾番哀求之下,那人想了想:「你幫他們發傳單吧,晚上12點收工。」那人把手一指,只見路邊有三個小夥子拉著行人遞傳單。我逕直走過去,拿過厚厚一疊傳單,上面都是些賓館、飯店、商品降價之類的信息。就這樣,慌忙之下,我成了一個發傳單的臨時工作人員,並第一次知道:「你要微笑,要努力地微笑,要想辦法讓別人接下傳單。如果別人扔掉了,千萬不要讓老闆看見,不然要吃大虧。」那時的我,頭腦里根本沒有什麼「老闆」概念,至今這個概念也很模糊。當時,我就瞧見幾個四、五十歲的女清潔工,正被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吼罵:「你們都是他媽的一群豬啊,這麼大的口痰沒看見?不想幹就都他媽滾回去!」旁邊一個發傳單的四川宜賓的小夥子提示我:「像那種崽兒就是老闆,惹不得的。」我忍住一口氣,悶聲發傳單。

12點到了,除了得到一句冷淡的「感謝」,給我介紹工作的事情看來沒戲。外面下起了雨,我哀求正要關門的平頭中年男子:「能否讓我在裡面借住一宿?」費了好大的勁,一身都被淋濕的我,終於進了屋。兩人長談許久,此中未查有甚問題,不料談到介紹工作時,此人鬼笑:「到上清寺那邊當茶水服務員。」接著又暗下低語,「那裡同性戀多。」我大為惱怒:「對不起,我不是那種人!」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離奇,也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事情,那便是遭遇同性戀──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遭遇一個無恥的同性戀。約在凌晨兩點,此中年男子趁我熟睡時,跳上我入睡的沙發,我被猛然驚醒。此人一把將我緊抱,急促道:「你長得真俊!」我一把推開,此人正欲強行非禮,遭到我的正當防衛。結果當然不算太壞,像我這樣多少懂點功夫的人,那晚活脫脫把這無恥之徒打得夠嗆。我平生極少與人發生肢體衝突,這個人可能是我拳下最慘的,左臉被兩拳打腫,一把椅子將他的右手猛砸了三下,鮮血淋淋。我撕下兩頁《招聘信息表》甩手就跑,後來他有沒有報警我也無從得知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感覺有些搞笑,當然也摻雜幾許餘怒。

茫茫人海中的孤苦

這些畢竟是我當時的真實經歷,我無可迴避地記錄了下來。那兩頁《招聘信息表》中的招聘單位,我總共去過11家,都是徒步去的,最遠的是從觀音橋走到紅旗河溝,那是個茶館。「先生,喝茶嗎?」看似管理員模樣的人,以帶河南味的普通話笑臉相映。我回道:「不,我是來找工作的。」那人臉色馬上變卦,嗓音趾高氣揚:「我們這裡,要工作就要懂規矩!‘規矩’,懂不懂?」我搖頭。此人轉身就走:「回吧。」我走上前去再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此人回頭白了我一眼:「只要我跟老闆說一聲,工作不是問題,但這有條件。」說罷,擺出數錢的動作。我真不是一般的誠實,把當時全身僅剩的13元錢都拿出來給他看:「我只有這麼多。」此人嘲諷道:「笑話!兔崽子,當我是要飯的啊?你要是捨不得拿個三、四百的,我跟老闆咋說?何況,按規矩,月底結帳你還得給我20%的‘照應費’。」我不作理睬:「告辭!」身後傳來一聲「操!」,以及另一「女人婆」(老闆娘)對著一幫剛睡完午覺的服務員的厲聲吼罵:「睡睡睡!懶蟲疙瘩!快起來幹活,快啊!一群豬!」我不禁渾身一顫。

我的工作成了實實在在的問題,找一處碰一處,要麼忍受不了對方的鄙視嘲弄,要麼以我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大學文憑為由,嚴詞拒絕。甚至於,在一個招收維修工(學徒工)的摩托車維修鋪裡,我竟被推搡了出來:「滾你媽的!再囉唆,老子捶你龜兒!」對方顯然已把我當作與乞丐無異。我那時的要求並不高,我只求能夠吃飽飯,頂多就是每個月能給父母匯去兩、三百元錢,讓他們早一點從廣東農場回來,不再掙那苦命的血汗錢!我總是苦苦哀求:「老闆,你就收下我吧!收下我吧!」然而,我卻總是碰壁,連這小小的要求也被全數滅殺。那樣一顆脆弱的心靈,正在被缺少關懷的世道漸漸蠶食。疲憊地行走在茫茫人海的大街,我的心卻孤苦無比。人啊,真的不是從一開始就能堅強得起來的,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打擊、挫折和拋棄中,才慢慢覺醒到自己的地位與價值。當時那種求職無門的狀況,以後也發生過許多次,儘管有的工作我也能幹,但是很明顯的,毫無任何創造價值地反覆重複,已使我越來越厭倦。我只能不斷地勉勵自己:「你能行,你一定會成功!一定會!」

求職了一天,已到下午4點半。我再次回到觀音橋的家樂福大門前,手裡捧著二兩「酸辣粉」稀哩咕哢地喝著,疲倦地坐在階梯上,望著人來熙往的大街,眼前一片茫然。30元錢,只剩下六塊錢了,連回家的車費都遠遠不夠。我不服輸,分別買了《重慶晚報》、《重慶時報》、《重慶早報》、《西南商報》,身邊沒有手機,也打不起電話,只能找著報上臨近的七家單位去應聘,結果只有一家中西餐飯店願意要我,但提出了三個條件:一,馬上去理髮,男士一律留五厘米;二,上班前去除青春痘;三,下週一才去上班。至於工資,試用期三個月,450元/月;試用期滿,根據表現,工資漲到600元∼1,000元不等;但是,試用期內一旦有客人反映一丁點問題,馬上提鋪蓋捲滾回家,並且工資一分錢沒有。我憂鬱許久,勉強答應,用一塊錢複印了身份證和高中畢業證,交給一位飯店管理員。

訓斥:連棒棒工都不如!

趕緊給四叔打電話求助,反被四叔痛罵一頓,令我原地不動,等他前來訓斥。此間,我記得我將最後剩下的那兩塊錢,給了路邊乞討的一個殘疾人,30元錢就此空空然。四叔來了,一下車就把我拉到路邊,叉著腰逼問:「你到底想幹啥子?人窮不要緊,但不能沒有志氣!你看你這個樣子,哪裡還有一點知識份子的骨頭?投降啦?嚇怕啦?神經錯亂啦?還是……不說話!啞巴啦?」兩日的徒步勞累所積累的怨氣,經四叔刺激反被激起,我橫眉冷對:「我這也是為了生存!我要活命!我要吃飯!」四叔不置肯否,指著對面陰暗處直抹汗水等著幫人挑抬重物的棒棒工:「看到沒有?他們!你現在連他們都不如!你吃得起那種苦嗎?你丟得下你的自尊嗎?你的身體有他們結實嗎?你能賺幾個錢?像他們那樣,你做得到嗎?」我猛受打擊,唯有沉默。

四叔也坐了下來,埋下頭去,抽出一支又一支的煙,接連吸食,直到半包煙完全抽光,才遞給我20元錢,說了臨走時的最後一段話:「你四叔我闖蕩南北,什麼人沒見識過?什麼事沒經歷過?世道炎涼,人情冷暖啊。銀波,你已經成年了。從這一刻起,你已經走進了這個殘酷的社會。你沒有回頭路,但前面的路還有千條萬條等著你去走。我幫不了你啥子忙,只要你還能自己把自己當人看,你就應該認真地想一下自己究竟應該幹什麼。回去吧,別把自己埋沒了。」說完,四叔正要向出租車招手。「等一等。」我抬起久久埋下的頭,「四叔,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感謝你。感謝你讓我知道在這個社會還有人把我當作人才,當作知識份子。道路由我闖,命運在手心。我會記住你說的話,而且會把你說的這些話記一輩子!銀波無能,但我想這也只是暫時的。」四叔與我握手道別,在那雙手緊握的瞬間,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我的新的人生征途已經開始,已再無資格去迷茫。當出租車遠去,我的心仍無法平靜,想到這十字路口的關鍵抉擇,那可是一個人的戰爭啊!

這就是當初那個從輝煌的學業頂峰,一下子跌到真實社會的我。我已深刻地明瞭:求知慾代替不了真知,抱負感代替不了成功,真性情代替不了充實。一個居住在偏僻山村的青年小夥子,其光榮與夢想被一丁點挫折撞擊得無影無蹤。這些真切的體驗,只能以無盡的慚愧、無邊的羞怯、無知的衝動、無度的偏激來形容。自卑、懦弱、敏感、浮躁,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終極,猶如「鮑家街43號」樂隊的搖滾歌曲
《瓦解》所云:

  「我們這代人用青春購買著夢和靈魂,
  而殘酷的變化將大腦洗煉殆盡。
  價格昂貴的虛無,
  日復一日的眼淚,
  填滿了這世界上最優秀的心臟!」

然而,把一切問題的責任都推給時代、社會、制度,亦不負責,儘管這些蓄意的安排明顯在剝奪著大多數被統治者的權利與選擇。這裡畢竟是中國,泱泱哉,卻又亂糟糟,眾生受虐,卻又各有各的笑場。身為底層人,成本昂貴的教育並未給我帶來人生命運的轉折,只給了我虛榮、膚淺和機械性的聰明,而我獨立人格的形成,則全是來自教育之外的苦苦尋覓以及活生生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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