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這麼說了,他更是這麼做了。
1997年夏,河南省委宣傳部組織了一個「學三講」讀書夏令營活動,組織全省「學三講」中的青少年積極份子到香港、澳門遊玩。可是大河報記者採訪中卻發現,30名營員中,居然有28人是省市縣各級宣傳部的官員,真正符合青少年身份的只有兩人。這稿子發不發?編前會上,主導意見是「這是直接批評我們的直接上級,算了吧,不發了。」馬雲龍坐不住了:「這是好新聞,當然要發。」兩下爭執之際,馬雲龍當場操起電話,按了免提鍵,給當時的省委宣傳部長林炎志家裡打電話。他在電話裡將稿子讀完,林炎志靜默片刻說,「宣傳部也要接受輿論監督。我的意見是發出來。」
第二天,這條破天荒的新聞在頭版頭條刊出。
類似的事情多了,「馬雲龍一見好新聞就興奮」、「馬雲龍做新聞,六親不認」之類的說法開始傳開。甚至有部下在辦公室當著馬雲龍的面,半是玩笑半是感慨地脫口而出:「你就是一堂吉訶德!」馬雲龍聞聽此言,哈哈大笑。
回想起來,馬雲龍帶領眾弟兄打掉的最大一隻老虎可能是張金柱,以至於直至今天,「張金柱」仍然是駕車撞人逃逸者的代名詞。
1997年8月24日晚上,鄭州市開發區公安分局政委張金柱醉酒駕車,將蘇氏父子撞翻,11歲的蘇磊當場死亡,父親蘇東海捲入車底,被張金柱的座駕拖著狂奔,留下一條1500米的血路。
從這天晚上直到第二年2月26日張金柱被執行死刑,馬雲龍貼身指揮記者江華等人,對此案做了4個月的連續報導。張金柱臭名遠揚,大河報也因此名動全國,4個月下來,發行量一路飆升3倍。
但是,成也在茲,敗也在茲。就在馬雲龍心無旁騖、帶領部下步步向前之時,他的路也越走越窄。
2000年12月25日,洛陽東都商廈一場大火,305人亡於火海。馬雲龍坐陣指揮,以《悲慘聖誕夜 橫禍降洛陽》為題,當夜將這一重大新聞獨家發出,受到有關方面批評;
2001年2月27日,刊發《靚女包圍醫改會》,捅出中國醫藥界痼疾,某部門大為光火;
2001年3月26日,轉載新華社稿件《周口外商氣得直哭》,被斥為「損害河南形象」;
之後,他再也沒有邁進大河報辦公室的那個門。
再返江湖
大凡受過牢獄之災、半生困頓的知識份子,無外乎三種歸宿:一是被整怕了,從此閉嘴,安度餘生,甚至開始風花雪月;二是矯枉過正,要以今天之左來掩蓋當年之右;第三類就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反而更加義無反顧。
屢挫屢奮的馬雲龍當屬第三類。
離開大河報之後,他回到河北老家,侍奉年邁臥床的父親,略盡孝心。之後,他重返江湖。
但是,他無處可去,於是流浪和跳槽成了這位老報人的無奈選擇。
他擔任過香港文匯報河南辦事處主任,獨家報導了柘城縣農村愛滋病;他甚至還南下珠海,為珠海晚報出謀劃策;直到去年8月,他才在河南商報稍微安身。
接下來就是「巨能鈣含雙氧水」、「聶樹斌被冤殺」、「任文輝冤獄」等一個個重大新聞,從這個不甚為人所知的報社連珠炮般地捅出。
河南新聞界的人都知道,站在這些報導後面的,就是馬雲龍。
2004年11月16日下午,在記者初稿的基礎上,馬雲龍親手編寫、五易其稿的調查報導《消費者當心:巨能鈣有毒》確定第二天見報。巨能公司河南分公司經理來到馬雲龍辦公室,開口承諾只要稿子不發,給他個人100萬元,至於報社要多少可以自己開價。馬雲龍不露聲色,沉著應對。一小時後,來自某要害部門的說情電話打了進來。
馬雲龍決定編版印刷流程提前3個小時,晚上11點之前報社所有人員下班回家,同時安排網路編輯迅速向全國100多家報社傳送稿件,爭取第二天全面開花。
當天深夜,商報的主管單位負責人接到指令,指派5個激光照排人員趕來強行改版。但是,整個商報社人去樓空,3層辦公樓漆黑一片。有馬雲龍坐陣,他們來晚了。
與此同時,編輯記者們下班之後並沒回家,而是興沖沖趕往印刷廠,運送報紙。
第二天清早,當看到費盡周折的報導終於重磅推出,有的編輯記者激動得哭了。
此後,巨能公司聲稱河南商報誣蔑中傷,要動用法律手段。馬雲龍有理有據,毫不退讓,隨即寫出7點聲明;同時,他帶著大河報和鄭州晚報的記者,千里迢迢,趕往天津和河北滄州,一路調查,從生產車間追到供貨基地,不僅掌握了巨能鈣含有雙氧水的鐵證,更調查出使用工業級雙氧水的確鑿事實。
不過,巨能公司卻偃旗息鼓了,馬雲龍策劃的第二輪報導才未發出。據說,為了打官司,巨能公司請了多位專家仔細研讀稿件,結果專家的結論是「這官司沒法打。」
今年1月19日,鄭州多家媒體報導了河北在逃嫌疑犯王書金在河南滎陽落網的消息。2月底,河南商報記者從警方得知,王書金主動交待自己曾在河北省廣平縣犯下一起強姦殺人案,但廣平縣警方卻稱此案已破,「凶手」聶樹斌早已於10年前被執行死刑。
聞聽此信,馬雲龍當機立斷,帶領記者趕往河北廣平,前後去了4次,遍訪聶家父母、辦案律師和河北警方。3月17日,河南商報頭版頭條《一案兩凶 誰是真凶》將這一沉年冤案兜底托出,輿論一片嘩然,3天之內,新浪網的網友評論高達7萬多條。
礙於種種限制,重歸江湖的馬雲龍無法全力出擊。
很多時候,他首先要考慮的不是新聞,而是如何才能繼續在新聞一線安全地呆下去,如何不失去現在的機會,不致再次「流浪」。
因此,他把自己的目標壓得很低,「巨能鈣調查、聶樹斌冤殺案,這樣的新聞,兩個月做出1個,一年能做6個,就是我的理想」。
至於親自採訪、寫稿、編版、寫評論,馬雲龍認為是「為了自己良心上的平衡,同時也讓後人知道,我們這一代人不是沒有努力過。」
性情硬漢
還是在大河報時,馬雲龍有一張「工作照」,背景不是辦公室,而是鄭州街頭。光頭墨鏡、T恤衫牛仔褲,腰間配一腰包,身後是麾下幾位手持長槍短炮的攝影記者;他本人雙手叉腰,站在馬路中間,面目冷峻,威風凜凜,勢不可敵。
他的昔日部下都知道,這只是「六親不認」的馬雲龍,並不是「讓人喜歡」的「馬老爺子」。
首先,馬老爺子一有好新聞就興奮,一興奮就要和大家喝個痛快。馬雲龍自己也承認,「總編不過是個記者頭兒,活幹完了,干高興了,弟兄們一塊喝酒去!」
1995年10月15日,1歲半的小女孩李恆掉進建築工地深達8米的地樁洞裡, 300名民警展開了幾個小時的大營救,大河報攝影記者陳更生拍回了獨家照片。照片沖洗出來之後,陳更生很興奮,但是,馬雲龍比他還要興奮,連聲叫好。當整整3個版的現場圖片報導全部編妥,馬雲龍從家中拿來兩樣東西,一手拎著的是劍南春,另一手是一條三五煙。
其次,老爺子雷厲風行,作風硬朗,有時急了還會罵人。
1998年1月12日上午,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判張金柱死刑,馬雲龍離開法院時已是9點多,這時當天的大河報還沒上報攤,就在等這條消息。在回報社的車裡,馬雲龍用手機給編輯部口授稿件,有一個詞說了幾次,編輯都沒聽清,馬雲龍那個急啊。同車的劉書志說,「雲龍急眼了,那個詞重複一遍就罵一句 『傻B』,他連罵了6個『傻B』!」
2002年底,大河報舉行春節團拜會,邀請馬雲龍參加。馬雲龍在河北老家侍候重病的老父親一年了,幾乎沒在鄭州呆著,也就答應了。他沒想到的是,編輯記者們一見推門進來的是一年半沒見面的老馬,全體起立,鼓掌10分鐘!
和馬雲龍共事近20年的劉書志深知,新聞硬漢馬雲龍也有溫情的一面。
2001年5月馬雲龍離開大河報之後,陷入長時間的苦悶,於是和報社的幾個哥們在一起,關起門來喝酒。劉書志親眼看到黯然神傷的馬雲龍無法自持,兩度落淚,「突然地痛哭,涕淚長流,然後又突然地收住眼淚」。
馬雲龍自稱,在鄭州他有3個生活圈子:一是同事和部下;二是因為特殊經歷結識的民間思想者;第三就是「報社看大門的、司機班的司機、印刷廠的師傅」。在第三個圈子裡,他們都叫他「馬哥」,一見面,「馬哥,喝酒去」,「馬哥,最近有事沒有?有沒有誰欺負咱?有的話咱打他去!」
因為採訪聶樹斌案,他去了4次聶家,並和「可憐的」聶父聶母結下感情。他告訴兩位年邁的老人,等到聶樹斌平反那一天,他會專程到他們兒子的墳前,為他掃墓獻花。
在報導周口二級警督袁文龍被山西臨汾關進冤獄一案時,他再次承諾,只要袁文龍獲釋,他就要親自開車把他從臨汾接回周口老家。
還是在河南商報,在編寫一篇無良中介將無辜農民騙到海外做苦役的稿件時,看到這些中原農民淪為「現代農奴」,他潸然淚下。
但在另外一些場合,馬雲龍則被視為「狂人」和「怪人」。
多年以前,馬雲龍就有了副高職稱,此後,他一直拒絕參評。2000年,社長和總編強令他參加。誰也沒想到,評審會上,輪到馬雲龍個人自述時,他開口就說:「這評職稱在我眼裡就像大街上耍猴的一樣,敲一聲鑼,猴子就得翻一跟頭。現在你也別敲鑼,我也不翻跟頭。它對我什麼也不是,評上了我不高興,評不上我也不會難過。」
15分鐘的個人自述,馬雲龍三下五除二把這些意思講完了,又是揚長而去。
採訪結束時,記者和馬雲龍有一段對話:
「你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
「非常不滿意。」
「在河南這麼多年,你孤獨嗎?」
「非常孤獨。」
「我們永遠不能聲明放棄打老虎的權利!」
【原載《河南商報》,原題:顧問馬雲龍不愧是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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