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在一家國營企業當技術員。長得一般,身材嬌小,臉色也不太好,看上去有點病懨懨的樣子。她蒼白的臉上卻時常掛著暖人的微笑,這使我有家一樣的溫暖。我厭倦了漂泊,只是想有一個女人,一個與自己組建家庭的女人,儘管這與愛無關
欣常常坐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聽我說話,非常痴迷地傾聽,那種眼神裡滿是崇拜。自從那個驕傲的琳離開之後,再沒有人這樣認真地傾聽過我內心的想法,我也從沒有與人認真交流過。從早到晚我都有俯身在實驗室裡與量子、質子這些微觀顆粒在一起做有規則地運動。直到一年後,我的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學院裡的同事看到我憔悴的樣子,才硬拉來與欣相親。
同事的姐姐與欣家是鄰居。
欣家裡只有她和她生病在家的母親,生活很是貧困。她家裡唯一值錢的地方就是這座位於繁華鬧市裡不太大的房子。就在這個不太大的房裡,我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第一次強烈地想要有個女人與我成家過日子的渴望。也就是在這個不太大的房子裡,我第一次親吻了紅著臉的欣,第一次觸摸了她光潔的肌膚,成為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每天我都會在放學後去那間不太大的房子裡,與欣抱在一起烤著火爐吃她做的火鍋。飯後,摟抱著她一起看窗外飄落的雪花。
瀋陽的冬天很冷也很長。一天,我拉著欣的手在瀋陽的大街上閑逛在路過瀋河區婚姻登記站時,看很多對青年男女拿著結婚證非常幸福地從裡面出來。欣羨慕地看著人家,一動不動。
我對欣說,「想結婚嗎?」欣微微一顫,望著我的眼睛,說想。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落在欣的臉上、額頭上,又一片片消融。我將欣摟在懷裡,說欣我們結婚吧。那一刻,我居然淚流滿面。是經過一長段愛情的跋涉,經過太多的坎坷對家的渴望?還是就想就找個女人結婚,過一種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不知道。那一刻我只是想哭。曾幾何時,我與琳已走近了婚姻的殿堂,可她卻抽身離去。曾相約,在我博士畢業後就結婚,可現在她卻在一個陌生遙遠的國度裡躺在一個外國老男人的懷裡。我向她求婚那天,也是在這個結婚登記站的門口,她很神聖地對我說,「今生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那天也下著大雪。 我愛欣嗎?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她結婚?我也不知道。自從答應與欣結婚以來,我一直在想著琳,莫名其妙地想她。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愛欣嗎?我為什麼要和她結婚?可是沒有答案,我只是感覺到她能給我家一樣的溫暖。
在領結婚證的那個晚上,看到欣在我身邊沉沉地睡去,像個孩子般那樣安祥,睡夢裡還幸福地笑著。我嘆了口氣,眼前晃來晃去的卻是琳的身影。我知道認識不到五個月的欣與相戀五年的琳是不能比較的,儘管琳是那樣地傷害過我。
如果琳離去後再沒有回歸,我和欣的生活也將會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可她偏偏就在我與欣領完結婚證後的第二天,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天,我正在上課,教研室的老師喊我說,有人找你。我走出教室門,一轉身,發現琳站在我身邊。她還是那樣的美麗絕倫,氣質非凡,只是消瘦了許多,眼神裡憂鬱了許多。
我冷冷地說:「小姐,找我有事嗎?是不是認錯人了?」琳看著我,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裡閃現,搖搖頭轉身就走。在琳的面前,我從來都是貌似強大,實則軟弱。在她將在走廊盡頭快消失時,我追了過去,到現在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做。
她跟著我到了宿舍,大大地哭了一場。她告訴我,她離開我去德國,是因為那個德國老男人能讓她出國,這是她這輩子一生的夢想。她不想因為與我的感情放棄她的夢想,她一直是這樣。
「我告訴過你,我在德國站穩腳跟就來接你。」琳確實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我不想她以這種方式來接我去德國。「現在我來接你了。」說完,她就把德國一家學院的邀請函放在我的桌上。「現在你拿著它去辦護照就行了,那個學院會為你提供全額獎學金的。」
傍晚,我打電話告訴欣,說學院裡有事,不回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給欣撒謊。當夜,在琳下塌的賓館裡,我擁著琳的胴體再次與琳纏綿時,竟然很快樂。完完全全把欣給忘記了。
我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是和琳飛到德國在那裡過著富足的生活,還是留在國內與欣過著平淡的日子?琳已與那個德國老男人離了婚,也得到了一大筆財產。
第二天回到欣的家裡,欣很欣喜地擁著我說,「你昨夜去了哪兒,我給你打了好幾遍電話你也不接,擔心死我了。」她把剛煮熟的餃子端上來,是我最愛吃的酸菜餡餃子。
「欣,我想和你說件事兒。」「呵,說吧。我也有事兒要和你說呢。」欣很高興也很羞澀。「我想去德國,那兒的有一個學院給我寄來邀請函了,請我去那兒學習。」我編了個騙她的理由。
「康兒,這是好事兒啊。嗯,去那兒可不可以帶家屬,我也去。」在欣的眼裡,我們早是一家人了。她也確實是我法律上的妻子。看到我很嚴肅地瞪著她,她連忙伸伸舌頭,說是和我鬧著玩兒的。
「康兒,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兒想告訴你。」欣臉上全是紅暈。「什麼事兒?」我問。「我懷孕了。」欣低著頭,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樣羞澀,蒼白的臉上又飛起了紅暈。
「你想怎麼辦?」她的話好像是一陣晴天霹靂完全把我震驚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勁兒。
「我想把他生下來,我想有個屬於我們兩人的孩子。」
「打了吧,去德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學院規定,結過婚的不能去。」我把已編排好的理由告訴了欣。欣的臉突然變得很蒼白。「結了婚怎麼就不能去了?」她問,聲音有些顫抖。
之後欣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吃飯,默默地收拾完碗筷,像以往那樣把我的襪子洗淨,晾在暖氣上。然後像一個無助的小貓一樣蜷縮在我懷裡默默地流淚。
「欣,別難過了,要不我就不去了。」看到欣無聲的哭泣,我心裏很難受,竭力想安慰她,卻又找不到理由。
「為什麼?怎麼又不去了?」欣抬起頭問我。「嗯,是這樣……,」我繼續蒐集著理由,編排著謊言。「那個學校不提供獎學金,嗯,所以我就去不了了。」我撒著謊說。「你是說,去那兒沒有學費就不去了?」欣問。「嗯。」我想先把欣安慰住,把結婚手續解除了,然後再給她解釋。這樣對她的傷害也許會少一些。
第二天起床後,我發現欣的眼睛紅紅的,有點腫。她一夜沒有睡。
我告訴欣,「這兩個星期我就不回來了。在學院裡還有好多事兒要辦,再辦辦護照什麼的,很需要時間的。」欣微笑著說,「好呀,你辦你的事兒吧,我們辦手續時我給你打電話呵。」
與欣解除婚姻的手續辦得相當的快,不到五分鐘。從婚姻登記站出來時,天還下著雪。這幾天,瀋陽總是下雪。在我轉身想離去時,欣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可她依然微笑著。雪花落在她臉上,落在鼻子上,當我想為她拂落時,卻又融化成水滴流了下來。「咱們去那坐一下吧。」她說。
婚姻登記站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咖啡廳,裡面沒有人,只有幾個服務生侍立在門口。咖啡廳裡流淌著舒緩憂傷的音樂,我坐在那裡看欣呷著咖啡,找不出安慰她理由。從領結婚證到解除婚姻關係,僅僅兩個星期。欣就明顯消瘦了,臉更黃了。
「你什麼時候去德國,我送你。」欣先開口了。「還不一定呢。簽證沒下來。」其時飛德國的機票早已買好了,就在我的褲袋裡,我不想也不敢告訴欣我怕她知道我和琳一起走,會更難過。「你去那兒,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要照顧自己呵。有事兒時,給我來電話。」欣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嗯。」我應道,又是一陣沉默。「本來見到你後,我就感覺你不會屬於我。你是一個大學老師,還是博士。我卻是一個工廠的技術員,咱倆相差太懸殊。可是我喜歡你,崇拜你。後來你提出領結婚證和我結婚,那時我就想這下可以終於和你在一起了。那時我歡喜得不得了,可現在……」欣緩緩地說。「你去吧,去那兒也就三四年。我等你,回來後咱再領結婚證,再結婚也行呵。那時你還要我嗎?」她問。我心痛得厲害,點了點頭。「這兒有一萬美金,你拿去當學費吧。」欣從包裡取出一捆綠綠的鈔票。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我感到很驚訝。「這是我媽給我的。」「你媽連工作也沒有,怎麼能有錢?」我急切地問。「我爸留下的,我爸可是一個工程師呀。」我無語心裏很是酸楚,正是這一萬美金,讓我心裏沉甸甸的。其時我去德國是有獎學金的,機票是琳買,我不用花一點兒錢。況且她在那兒早找到了工作,有足夠的錢供我去上學。
一邊是我深愛的琳,一邊是深愛我的欣,站在這兩種愛情的中間,讓我左右為難。愛欣嗎?不愛。她只是琳離開我後的感情慰藉,彌補傷口的膠水。我想告訴欣,欣你別傻了,我不愛你。但我不能這麼說,這樣只能增加她的痛苦,還不如給她留下一絲的夢想,讓她用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來安慰自己。
離開還是留下?在苦苦權衡了兩天後,我決定離開欣。在走之前我要把錢還給她,並告訴她真相,讓她不要在這兒傻等,那樣對她不公。
當我敲開欣家那個不太大的小屋時,一個陌生的男人探出頭來,讓我吃了一驚。「欣呢?」我問。「她搬走了,她把房子賣給我們了。你到別的地方找她吧。」
「她搬哪了?」我急切地問。「嗯,好像是搬到她們工廠的那邊兒去了。」我在她工廠旁邊的小區裡,見人就問,「這兒是不是有一家新搬來的?有個姑娘叫欣。「終於,在一個胡同最深處的小院門口,看到了欣的母親。她正在那生煤爐子,煙嗆得她咳嗽不止。看到我來了她很奇怪,問我「康兒,你不是去德國了?」
屋裡很小也很冷,窗戶還沒糊好,四處還透著風。「伯母,您咋搬到這兒來了?」我問。「哎,還不是要給你湊學費,把房子賣了。」「那錢不是伯父留下來的?」「他哪兒有錢呀。文化大革命時期能讓你有錢?」
剎時,我悶坐在那兒,心疼得厲害。當一個女人為你付出所有,痴心地愛著你時,你卻殘酷地告訴她,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別人。這樣我做不到。
欣回來時看到我很是驚訝。我擁著欣說,「欣,我不去德國了。咱們結婚吧,現在就結。」一句話讓欣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俯在我肩膀上痛哭不止。
「康兒,你去吧,一切我全知道了,今天琳見了我。這是她給我的錢,你還給她。我不需要錢……」說著欣從包裡拿出了兩萬美金放在那兒,「康兒,你知道我愛你,我不要錢呵……」欣哭著說了好久,她情緒平靜了些,又說,「康兒,我知道你不愛我,就是和我結了婚,你也會離開我的。別再傻了,快走吧。琳是個好女孩兒,你要好好對她。」欣的臉上依然在笑著,但淚水卻不斷的流下來。
當飛機離開機場時,我俯瞰瀋陽的夜空,眼淚也「嘩「地流了下來。不為別的,是為那個我不愛的而她卻愛我的女人--欣。
在德國我上了一年的學後,就被一家研究機構提前聘用了。第二年琳開了一家通訊器材公司,我在那兒主管技術,她抓經營。由於她出色的組織和管理能力,使這個小小的通訊公司銷售額連年竄升。到第四年,公司已盈利上百萬。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快樂,我總是被心裏的十字架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感到對欣很愧疚。每天夜裡我都在想她過得怎麼樣?她成家了嗎?她有愛她的男人了嗎?
六年來,當我將十萬美金一次次地寄給欣時,卻一次次地被退回。回執說,查無此人。
六年來,我一直在想著欣,欣是不是下崗了?她們那個工廠形勢一直不太好,在我離開瀋陽時,他們就有好幾個月不開工資了。欣沒有一技之長,沒有力氣,身體瘦弱單薄,這樣一個軟弱的女人該怎樣生存?
六年來,我一直在良心上譴責著自己。終於在今年的五月登上了回國的飛機。整個瀋陽的大街小巷我跑遍了,卻再也沒看到欣。有人說,她去了外地,也有人說,她母親死後,她靠撿破爛為生;更有人說,她站在街邊成了「小姐」。
我無比地痛恨自己,因為是我使她落到如此的地步。雖然我不愛她,但她卻視我為她的精神支柱。在她明明知道這個支柱要被別的女人奪走時,卻依然微笑著,變賣了房子為他籌集學費。
當我失魂落魄地再次走到她家原來那間小屋的樓下時,聽到一個小姑娘稚聲稚氣地問,「叔叔,你要包子嗎?酸菜餡的,五毛錢一個。」我忙蹲下抱住她,說,「要,在哪兒?」「那兒,」小姑娘手指的方向,一個瘦弱的女人在向路人賣著包子。
我的心劇烈地一陣劇顫,那不是欣兒嗎?當我雙手顫抖地牢牢地抓住她時,她一陣驚愕。然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落下,接著俯在我的肩膀上嚎淘大哭起來。
「媽媽,你為什麼哭了?」小姑娘抱著欣兒的腿也哭了。「小姑娘,叫什麼名字?你爸爸呢?」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借抱小姑娘的時候,我偷偷將眼角的淚水拭淨。
「念康,我叫念康。我沒有爸爸,我爸爸去國外了。」啊,這一句話又把我的心擊碎了。我知道,這一輩子,再也沒人能夠原諒我了,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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