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招弟出身於國民黨官僚家庭。1964年高中畢業,儘管高考成績優異,共產黨的階級路線卻剝奪了她上大學的權利。黨的宣傳攻勢、學校的說服動員和家庭的積極敦促迫使她與其他因家庭出身不好而未被錄取的同學一道「主動」報名去湖南廣西交境處的江永縣下鄉插隊落戶,哪怕她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
第十一章 風雨歸程
(1)
如果你沒有當過農民,你就無法想像農民在過什麼樣的日子。仲春季節,水還冰骨頭,他們就要下水田育秧。中耕時節,稗草在稻田裡蹭蹭往外冒,比禾苗長得還快,為了把這些與禾爭肥的雜草斬盡殺絕,他們只好雙膝跪在水田裡把稗草一一拔除。夏末秋初,雙搶季節又到了。水田裡齊腳脖子的水被太陽烤得發燙,剛一下去都能燙得人想往外跳。但是,他們卻必須站在裡面,從天亮一直干到天黑,彎腰弓背地把晚稻一株一株插進熱水覆蓋的稀泥中。春夏秋三季,整日泡在水裡的滋味不好受,冬天的日子過得也不安穩。他們的土磚房子裡面沒有任何取溫設備,在隆冬時節,室內的水缸的表層會結出一層薄冰,與室外的水窪沒有什麼區別。
知青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過著和農民一樣的生活。湘江中學知青點的知青當然也不例外。秋收過後,送完公糧,生產隊沒有什麼活了,但是縣知青辦有三年不許回家的紀律,所以大家只能守在知青點的大屋裡,誰也不能回家。
剛下鄉的時候,知青們和申隊長率領的農民一起,自己動手只花幾天時間就搭起了這棟知青點大屋。由於申隊長偷工減料,大屋蓋得很粗糙,很快就開始漏雨透風。起初,申隊長擔心挨公社和縣知青辦批評,還不時派農民來幫忙修修補補。後來,他發現公社和縣裡漸漸不再把知青當作一回事了,他也就懶得再分心去管知青的生活。只要知青們仍舊和社員們一樣在天天上工,他就認為一切正常。劉向東本來就不願意增加生產隊的負擔,於是她組織知識青年自己動手修過幾次。任何東西,如果原件做得不好,修修補補是很難讓它十全十美的。知青點大屋總是修好這裡又壞了那裡。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他們自己動手也不能修了,由於只抓革命、不搞生產,磚瓦水泥脫銷了。隆冬時節,呼嘯的寒風從門縫窗縫直往屋裡鑽。晚上上床,被子冷得就像一塊凍鐵,躺在裡面渾身發抖,有時候一直睡到天亮都不能把腳睡熱。在冷得無法入睡的時刻,知青們睜眼躺在床上,月光居然透過屋頂的縫隙照射進來。但是,他們卻無法體會李白的詩歌所讚頌的「床前明月光」的詩意,反而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淒涼。
兩年的水浸和風寒使唐招弟的陳年老病--風濕性關節炎惡性發作。從雙搶開始,她就渾身酸痛,每邁一步都痛得咬牙。雙搶一完,她就倒在了往桃川送公糧的小路上,肩上挑的稻穀撒了滿地。伍干臣和王志康放下擔子,脫下衣服,把衣袖纏在兩根扁擔上,用衣服做成一個簡易擔架,把她兜回了知青點大屋。從那以後,她就渾身劇痛,無法起床,再不也能下田幹活了。
大家都說應該讓唐招弟回長沙去治病。看到招弟病成這個樣子,劉向東也覺得於心不忍。她認為沒有必要再叫她在鄉下堅持下去了。在給桃川糧站送公糧的時候,她順路到公社衛生院去了一趟,以知青點團支部書記的身份,請劉醫生給唐招弟開了一張回城治病的證明。她又鄭重其事地給黎校長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訴黎校長,唐招弟下鄉兩年多以來,表現出色,並且響應黨的號召,中斷了與高優明的戀愛關係。但是她的身體條件確實不太適合長期在農村勞動,請黎校長考慮是不是可以在學校給她安排一份工作。
信寫好以後,劉向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她沒有懷疑過自己的信能不能起作用。想當年,毛澤東由湖南初到北京,只有中等師範學校的學歷,操著一口湘潭土話,與人交談都有困難,根本就找不到工作,生活完全沒有著落。蔡和森和蕭渝給蔡元培寫信請他在北京大學安排毛澤東當勤雜工。蔡元培看到來信以後,認為當勤雜工不利於年輕人的發展和學習,把毛澤東安排在圖書館工作。那是什麼年月?那是軍閥混戰的舊社會!劉向東想。區區兩個不見經傳的中等師範學校畢業生給素昧平生的大名鼎鼎的北京大學校長寫信,都受到了超常的重視。現在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社會,而我不是一個一般的學生,黎校長也不是北京大學校長,我們倆是多年的師生和熟人,我就不信他不給我這個面子。
她把公社衛生院的治病證明和她給黎校長的信一起交給唐招弟,誠懇地說:「招弟,你身體不好,還是先回去算了。要是把病治好了,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要是你的病一時半時好不了,你就拿著我這封信去找黎校長,請他給你安排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好嗎?」
就這樣,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鬧到邊遠的綠碧嶺,唐招弟就一瘸一拐地返回了長沙。
唐招弟步履艱難地回到了久違兩年的紅土坡小學。迎接她的不是興高采烈的媽媽和天真活潑的妹妹,而是鋪天蓋地的批判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南鳳朝的大字報。紅土坡小學的老師和學生以滿懷敵意的眼光注視著她,目送她一步一拐地走到她的家門口。
「媽,我回來了。」她隔著緊閉的房門大聲喊,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看到久別兩年的親人回家,媽媽和招平的臉上都露出了片刻的驚喜。但是,眼淚卻很快就蒙住了她們的雙眼。招平看到姐姐舉步維難,搶上一步接過了姐姐的背包。南鳳朝指著一張椅子叫招弟坐下,麻木平板地說:「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我是回來治關節炎的。」招弟想哭。但是她知道現在不是時候,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小學生,每個人袖子上都帶著紅袖章,「治好病還要回去。」
「關節炎。」南鳳朝低聲重複。長年忙於工作,她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招弟的病。每逢陰雨天,招弟渾身作痛,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她不但沒有請醫求藥,反而怪女兒耍嬌。在下鄉動員期間,她沒有勸女兒以體弱多病為理由留在城裡,反而還積極地協助政府和學校把女兒逼到了鄉下。結果現在搞到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招弟,媽對不起你,媽把你的病給耽誤了。」
「媽,你說這幹嘛。」招弟扭頭擦了一把眼淚。「女兒回家了,這是喜事啊。」她強作笑臉,「媽,你不知道我們在外面有多麼想家!同學們都好幾個月沒有收到家信了,他們叫我寫信告訴他們家裡的情況。」
「唉,」南鳳朝嘆了一口氣,「有什麼好告訴的。和媽媽一樣,都犯錯誤了。」
「都犯錯誤了?」唐招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一個好人都沒有?」
南鳳朝默默地點了點頭。招平趴在姐姐的大腿上低聲抽泣起來。
(2)、(3)、(4)、(5)略
文化大革命發展到農村,表現出比城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瘋狂。北京大興縣、湖南、廣西、江西等地都發生了大規模的有組織的對」四類份子」的滅門屠殺。1967年8月,湘南大地開始了對「四類份子」的及其子弟的有組織的集體屠殺。由道縣開始,逐步蔓延到臨近的江永、寧遠等縣。到處是「斬盡殺絕黑四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的標語,到處是「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殺人佈告。在對「四類份子」進行滿門抄斬的同時,殺紅了眼的農民青年也開始考慮知識青年的問題。他們認識到,這些所謂的知識青年實際上是一批早就被共產黨政府拋棄了的「地主資本家的狗崽子」。他們想,我們本村本隊的「四類份子」本是我們沾親帶故的鄉親,我們都把他們斬草除根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讓城裡來的「狗崽子」們繼續賴在我們的家園,與我們掙搶我們那份本來就已經很有限的資源呢!於是,在高呼「斬盡殺絕黑四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的同時,又喊出了「趕走長沙人,殺長沙人」的瘋狂口號!響應黨的號召「主動」下鄉的知識青年在鄉下呆不下去了。在劉向東、伍干臣、王志康的率領下,湘江中學江永知青點的全體同學化裝成一支大學生徒步長征串聯隊,歷經千辛萬苦,逃回了長沙。
各自回家以後,他們才知道父母的處境比他們還要淒涼。在不知不覺中,他們早就在當資產階級狗崽子。現在,他們回到了家裡,就在無形中又增加了一個罪名--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城市糾察隊經常在深更半夜突擊檢查戶口,被打倒或被審查的牛鬼蛇神家是突擊檢查的重點對象。只要查到非家庭常住人口,而且沒有申報臨時戶口,就會被帶到派出所去接受盤問。若查出是擅自回城的下鄉知青,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拘留扣押,然後遣送回鄉。
(6)
劉向東、錢雅青、伍干臣、王志康、牛繼宗等人都來看望過唐招弟,他們勸她安心養病,反正現在誰也不能回去。在糾察隊開始清查戶口,搜捕、拘留和遣返知識青年以後,知青們奔走相告,惟恐被糾察隊抓走。大家叫唐招弟小心,唐招弟卻不以為然。她想,我返回城市有完備的手續和正當的理由,糾察隊總不至於蠻不講理吧!當糾察隊到紅土坡小學查戶口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過應該躲一躲。當南鳳朝把戶口簿遞給糾察隊員的時候,她和妹妹一樣,若無其事地站在媽媽身邊,陪伴著媽媽。
「常住人口只有兩個人。」帶著糾察隊長袖章的人板著面孔說:「這第三個人是怎麼回事兒?」
「啊,這是我的三女兒招弟。」南鳳朝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平靜地解釋,「她是回家來治病的。招弟,把你的病假證明拿來給糾察隊的同志看看。」
招弟跛著腳給糾察隊長拿來病假證明。
「江永縣桃川公社衛生院,」只看了一眼病假證明公函紙的抬頭,糾察隊長就有結論了,「這種證明,只要塞給醫生一包煙就能搞到。我們找的就是這種人。走,跟我們走一趟。」他凶狠地說。
唐招弟覺得大勢不妙,心裏有些發慌。急中生智,她突然想起了劉向東給黎首道的信。 她說:「同志,我還有我們知青點團支部書記給湘江中學黎校長的信可以作證。」
劉向東以為黎校長給她在湘江中學安排一份工作不成問題,唐招弟本人可不是這麼想的。現在的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黎校長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裡還顧得上我?所以,儘管回來治病快一年了,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使用這封信。但是,這封信以組織名義證明了她身患重病,再加上醫院的治病證明,糾察隊的人總不至於再糾纏不休了吧?她瘸著腳拿來劉向東給黎首道的信,雙手遞給糾察隊長。她不禁暗自慶幸,這封信總算派上了用場,儘管使用的場合與劉向東當初的預想毫不相干。
「知青點的團支部書記?」糾察隊長對唐招弟遞過來的信不屑一顧,卻發出一聲怪笑,「連湖南省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都被打倒了。知青點的團支部書記算是什麼東西?」
一個糾察隊員倒是把信一把搶過了過去,「黎首道是湘江中學最大的走資派。我們要把這封信交給湘江中學東方紅兵團當作反面教材進行分析和批判,說不定從裡面還可以找到什麼反革命罪證呢!」
唐招弟心裏暗暗叫苦。看來這封信不能幫自己的忙,反而給黎校長添了麻煩。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雞,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可以保護自己。
「同志,我的女兒真有病啊!」南鳳朝急忙申辯,「你們沒有看到她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嗎?」
「哼,這種人我們見多了。」糾察隊長自信地說:「裝得多像也沒有人可憐。走,跟我們走。」
「同志,她病得很重啊!」南鳳朝終於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噗嗵一聲跪到在地上,「我求求你們饒了她吧。我給你們磕頭了。」說著,她腦袋往地上一碰,給糾察隊長磕了一個響頭。
「媽,你這是幹什麼。」招平心疼地扶起媽媽,對糾察隊員們說:「我姐姐病成這個樣子,你們就沒有一點同情心?」
「同情?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同志的殘忍。」糾察隊長作了一個手勢,幾個糾察隊員一擁而上,連推帶拉地架著唐招弟就走。
唐招弟一面拳打腳踢地掙扎,一面淒慘地呼救,「媽,招平,救救我。」
招平衝上前去,想奪回姐姐。一個彪形大漢挺身擋住她,順手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摔出去好幾米遠。
南鳳朝追出門外,被門檻絆倒。她顧不上起來,四肢著地爬著追了幾步,眼睜睜地看著糾察隊員們押著招弟走遠。她趴在地上痛哭起來。
唐招弟被帶進拘留所,與等待發落的地、富、反、壞、右份子關押在一起。二十多平方米的拘留室裡關著二十多個男女老少,只能頭挨頭,肩併肩地勉勉強強躺下來。唐招弟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的兩側躺著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她們是洞庭湖的老麻雀,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對這種場面滿不在乎。她們賓至如歸,安然自得。無論多麼擁擠,照睡不誤,一個鼾聲如雷,一個口臭逼人。
到後半夜,水泥地的涼氣引發了唐招弟的關節炎。她渾身疼痛,連翻身都翻不了。她仰面躺著,看著天花板,短暫的一生就像一部有頭無尾的電影在她眼前閃過。她想起了高小的開學典禮。楊主事的結束語刻骨銘心,她到現在還記憶猶新。「你們是祖國的花朵,努力學習吧,祖國的未來屬於你們。」是嗎?是這樣嗎?她問自己。我想努力學習,但是祖國根本就不給我學習的機會,把我趕到了鄉下。鄉下嫌我沒有用,又把我送回城裡。城裡抓住我,還是要把我往鄉下趕。這就是祖國對待她的花朵的正確做法?不,不是。這只能說明,要麼祖國不是祖國,要麼花朵不是花朵……嗨,什麼花朵呀,騙人的鬼話!在這個國家,我是一個多餘的人!
既然是多餘的人……唐招弟痴呆地看著天花板上那盞無罩的電燈。蚊蟲和飛蛾在室內這個唯一的光源周圍飛來飛去。如果把燈泡摘下來,右手捅進燈頭,左手握住外殼,那麼這個多餘的人就不再存在了……不,不行。太高,夠不著。把兩邊兩個老太太摞起來,踩在她們身上也許可以夠得著……荒唐!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嗎?唐招弟抬起頭,環視整個拘留室。進入眼帘的除了橫躺豎臥的軀體,別無它物。真怪,他們偏偏都能睡著。啊,也許他們本來就是沒有思想的殭屍,行屍走肉……其實,如果真想死,並不需要什麼器具。把舌頭咬斷,吞到喉嚨眼,堵住氣管,幾分鐘以後就人不知鬼不覺地憋死了。這叫作吞舌自盡。《施公案》裡有這樣的描寫……但是,寫是這麼寫,做可不容易做。把自己的舌頭咬斷,那多痛啊!還要吞得恰到好處,堵住氣管。不行,痛苦太多,難度太大……
天漸漸亮了。有一個老頭醒了。他坐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推醒身邊的年輕人,「孩子,給我一支煙。」好傢伙,已經這麼烏煙瘴氣了,他還要抽煙?唐招弟感到難以理解。沉思片刻,她突然恍然大悟了。這是他的愛好、他的享受。即使落到這個地步,父子倆都被關進了拘留所,他還在追求他有可能獲得的享受……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也不例外。我不能死。我不能在我的生活真正開始之前就結束它。我並沒有失去一切,我還有優明……
優明,你在哪裡?你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嗎?極度痛苦的唐招弟內心深處突然泛起了一線希望。她回到了高優明向她求愛的那一天。那是在紅土坡小學到湘江中學的小路上,他們雙雙考取了湘江中學高中部,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幻想。那時候有多大?啊,才十六歲。才十六就談戀愛?是不是太早?不,一點也不早。要是早知道有今天的苦難,還應該更早一些就盡情地享受愛情的歡樂……盡情地?唐招弟想起了她與高優明在湖南大學大禮堂台階上的初吻,那是多麼甜蜜、多麼美好啊!但是,這就是我們做過的一切……為了這一份純潔的愛,我們招來了那麼多非議。把我逼到鄉下以後,還要逼我中斷與他的聯繫。這是多麼違反人情和人性啊……媽媽和爸爸是幾十年的恩愛夫妻,現在也被逼得鬧離婚,難道這就是中國人在社會主義祖國過的幸福生活……
天大亮了。被拘留的人先後都醒了過來。拘留室裡又有了生氣。雖然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許多人還是要從事他們的日常體育鍛練。有的人在人縫裡打太極拳。有的人在用力甩動兩臂,聽說這叫甩手療法,現在很流行……新的一天真好。唐招弟想起了美國小說《Gone with the Wind》的女主角Scarlet O』Hara的口頭禪:「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中文應該怎麼譯?「明天是另一天。」不好,太直,沒有表達出原文的內在含意。「明天是新的一天。」哼,換湯不換藥。對了,「明天是一個新起點。」唐招弟總算找到了自己滿意的譯文。
不,我不死。唐招弟想:哪怕我是一個多餘的人。
(7)略
在同學中,由於出身不好沒被錄取,卻又拒不下鄉、滯留城市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牛繼宗的弟弟牛耀祖。在牛耀祖逃回長沙後,他悄悄地溜回家看哥哥。為了防止哥哥糊里糊塗地被糾察隊送進拘留所,他給哥哥出了個主意。叫他「加入革命造反派組織。帶上一個紅袖章,糾察隊就不敢動你了。」他說:「你、雅青、干臣、志康,都應該參加。明天一早就去報名。領一個紅袖章,帶在袖子上,你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上街了。別忘了給招弟也報一個名,馬上把她從拘留所救出來。」
第十二章 造反大隊
(1)
牛繼宗、錢雅青、伍干臣和王志康相約一起去長沙市知識青年回城造反大軍河西總隊司令部報名,順便也把唐招弟給報上了。司令部的秘書連他們是幾個人都沒有清點,就給了他們五個袖章和五枚別針。牛繼宗、錢雅青、伍干臣和王志康當場就把袖章別在了上衣左袖的上部。有了袖章做護身符,他們頓時就覺得安全多了。
「走,」錢雅青刻不容緩地催促,「快去拘留所把招弟救出來。」
他們一行四人,大搖大擺地走進拘留所。在門口站崗的門衛居然沒敢阻攔他們。他們找到辦公室,辦公桌後的辦事員抬頭看了看他們的袖章,客氣地問:「幾位請坐。敢問有何公幹?」
「我們的一位革命戰友被糾察隊抓來了。」牛繼宗單刀直入地說。
「是嗎?那一定是誤會。」辦事員恭敬地說:「叫什麼?」
「唐招弟。」錢雅青焦急地回答。
「唐招弟。」辦事員機械地重複,同時翻動著他手頭的名冊。「對,有這麼一個人。進來幾天了。事由欄裡寫的是:『下鄉知青。冒充回城治病。有待集中遣返。』她從來沒有說過她是你們造反大軍的革命戰友啊!」
「這是一個革命者的偉大謙虛,」伍干臣說:「難道你想節外生枝,就此做什麼文章嗎?」
「不敢,不敢。」辦事員連連搖手,「你們可有什麼憑證?例如,介紹信……」
「這,給你。」牛繼宗從衣袋裡掏出替唐招弟準備的袖章,甩在辦公桌上。他很有心計,已經在袖章的背面寫上了唐招弟的名字。「好好看看,這夠不夠?」
「夠,夠。」辦事員瞄了一眼袖章上的名字,「我馬上把她交給你們。」
看到招弟面容憔悴,舉步維艱地走過來,錢雅青失聲哭了。王志康跑過去扶著她,痛心地說:「招弟,你受苦了。」
伍干臣憤怒地握緊了雙拳,「招弟,他們欺負你沒有?」
「還好,」招弟有氣無力地回答,「謝謝你們來救我。我們走吧。」
錢雅青攙扶著唐招弟,大家一起走出拘留所的大門。又一次見到耀眼的陽光,唐招弟不禁閉上了雙眼。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她絕對不會相信,一個人回到自己家裡來治病,也會被抓到拘留所關押起來。在拘留所這幾天,她的風濕性關節炎更加嚴重了。在這些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她思緒萬千。她甚至想到過結束自己那苦海無涯的一生。她已經到閻王殿的門口去轉過一圈。因此,在實際上,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她認為她現在過的是她的第二生。俗話說,智慧是隨著年齡而增長的。那麼死過一次的人當然應當比他(她)的前生聰明萬倍。「我倒底在哪些方面變得聰明瞭呢?」她問自己。她把自己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路邊的石縫中居然生長出一叢野菊花。錢雅青跑過去,摘來一朵,把它插在唐招弟幾天沒有梳洗過的蓬鬆頭髮中,「獻給你,凱旋歸來的女英雄。」
「謝謝,不過我不是凱旋歸來的女英雄。」唐招弟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了眼眶,「也許勉勉強強可以算做一個受苦受難的殉道者。」
野菊花從鬆散的亂髮中墜落。唐招弟吃力地彎腰把它從地上檢起。突然,她找到了自己的問題的答案。是的,她當然變得聰明多了。她明白了自己不是祖國的花朵。她發現了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而且,儘管如此,她還是下定決心要活下去,就像路邊石縫中這叢歷經風霜仍然傲岸不屈的野菊花。
還有什麼智慧能比這些認識更為重要呢!
(2)、(3)、(4)、(5)、(6)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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