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因為──在親人們倒下的地方,她們站起來,面對恐怖,見證死亡。
她們是在倒下就不允許站起來的地方,流著淚站起來的。
她們是在不允許為至親骨肉流淚的恐怖之下,一任淚水流淌,流淌了整整十五年。
恐怖沒有消失過,淚也沒有流乾過。
天安門母親,恐怖之下的淚,是悲痛,是吶喊,是見證,是包容著正義、堅韌、理性、同情的愛。
十五年了,每年的清明和六四,她們在悼念親人時,仍然會聚在一起或單獨哭泣,但是,這淚已經由憤怒的吶喊變成冷靜的見證。她們有勇敢和智慧,更有耐心和信心,與威嚇、監控、跟蹤、拘留、查扣人道捐款……相週旋相抗爭。她們一個個尋訪,一點點積累,不放過每一點線索,讓血的事實變成活生生的具體細節,讓這些血淋淋的細節變成人們的記憶,見證八九運動,見證六四大屠殺,見證這個社會的靈魂,見證這十二年來中共政權的種種倒行逆施。而這事實的見證,對還原歷史和伸張正義,比淚水、比憤怒、比吶喊,更加有力。
無盡頭的噩夢,讓她們切實體驗到:這個可以任意剝奪人權乃至生命的制度是多麼蠻橫,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社會是多麼的沒有安全感,我們都活在恐怖政治的陰影之下,災難隨時可能突然降臨到任何一個人的頭上。今天是我的孩子,明天就可能是你的孩子,後天還可能是她的孩子,她們已經突然失去了N個孩子,隨時有可能再失去N個孩子,這個制度存在一天,就必將還要失去N個孩子。所以,保衛每一個人的人權,就是保衛我自己的人權。任何一個人的人權受到非法侵犯,都是對每一個人的侵犯。保衛人權與所有人相關。如果自由是天賦人權,那麼保衛人權就是每一個公民的天賦責任。
見證歷史,來自二戰後世界範圍內的對納粹的種族滅絕罪行的清理,美國歷史學家埃利.威賽爾是種族滅絕中的猶太倖存者,他的母親和妹妹都死於納粹集中營。二戰後,他在一位老作家的激勵下,為自己確定了見證種族大屠殺的責任,他出版了一系列著作,發表了無數次演講,並因此而獲得了1986年度諾貝爾和平獎。
然而,同作為反人類罪行的見證人,威塞爾遠比六四難屬群體幸運,因為他不必再面對一個仍然獨裁的政府,這個政府非但不認罪,還在不斷製造新的罪惡;他也不必在仍然充滿恐怖的無法公開的秘密狀態中尋找見證。而且,母親們並不知道這條艱難的路還有多長,她們冤屈的淚還要流多久,有些母親已經看不到冤魂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了,比如蘇冰嫻老師就帶著還未伸張的冤屈,去地下與死於大屠殺的兒子趙龍相會;也許還將有母親倒在尋找見證的路上。但是,我相信,冤死的孩子不會責怪母親,因為她們已經盡全力了。在此意義上,六四難屬群體的見證歷史,就更為悲壯,也更為偉大,應該得到更多的關注和支持。
天安門母親們都是平凡的女人,但她們十幾年來的堅持人道救助的行為,卻顯示出了愛的無私與博大、信的堅定與執著、殉難的激情與勇氣、承擔的責任和意志。在極為嚴酷的環境下,母親們以愛的堅韌擔當苦難,用愛的力量消弭苦難。
六四,這個鮮紅的日子,不僅永遠屬於中國,而且屬於世界,像人類歷史上任何一次大事件一樣,六四應該是人類的記憶。正如一位德國哲學家所言:全體德國人、全體歐洲人、全世界的所有人,每一個人,都應該瞭解和記住「奧茨維辛」,不僅是親歷者,也不僅是這一代或幾代,而且應該是世世代代。所以,見證六四,是對中華民族負責,也是對人類負責,更是對子孫的未來負責。記憶的空白和歷史的殘缺,不僅是對過去的不公,對現在的褻瀆,也將是對未來的揮霍。
在此意義上,六四大屠殺之後的十五年來,難屬群體從事的見證歷史、伸張正義、人道救助的活動,才是對愛的真正踐行。
對大陸中國人來說,集體責任是不存在的,因而談論它是無意義的,正如自由只是個體的,責任也只能由個體承擔,天安門母親就是一個個具體的母親。見證是一種責任,每個人道義上的責任。親歷過六四的每個人,都應該成為見證人,儘自己的責。即便不能公開站出來,也可以提起筆,用幾個晚上,挖掘記憶,然後用匿名的方式公之於眾。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在信息發達的今天,該形成多麼壯觀的民間見證洪流!對中共政權形成多麼有力的民間壓力!
我們有太多的苦難,卻很少對苦難的見證。
我們有太多的罪惡,卻很少對罪惡的見證。
以至於,歷史是空白。記憶是空白。生命是空白。
而填充這空白的,是偽造,是謊言,是恐懼。
在大陸中國,除了六四難屬群體之外,多少母親,曾遭遇這種類似的突然失去孩子的災難,而無數個突然且總是突然,讓她們知道了這是制度的必然。如果繼續忍受每個個體遭受的這種突然而不奮起抗爭,災難就永遠是每個人的必然。天安門母親們,已經流著淚承受了且抗爭了、她們正在流著淚承受著且抗爭著、她們在一段時期內還將流著淚繼續承受著且抗爭著,只為了在長遠的未來,母親們不會在沒有任何準備之時,變成失去孩子且找不到公正的母親,終身流淚。
她們的淚,她們在淚中的吶喊和見證,不僅是為自己的孩子,而且代表了無數被冤屈者及其親人,向這個不公正的制度挑戰。天安門母親運動,是鮮血的代價換來的覺醒,涉及我們每個人的權利和自由。
天安門母親,是公道,是正義,是信仰,是愛!
然而,她們在十五年失去了親人,十五年來又一直在獨裁的壓制下受難,三位難屬的被捕就是她們為愛而受難的最新證據。
握有全部國家機器和社會資源的獨裁政權,在母親們的徒手之愛面前,顯得那麼虛弱、恐懼和張惶:十五年前,他們用全副武裝的軍隊屠殺徒手請願的年輕生命,犯下了反人類罪;十五年後,他們再次用專政機器剝奪了母親們為親人流淚的權利,不僅犯下踐踏普世人權的罪惡,而且踐踏了中國傳統最在意的血緣人倫。
她們是踐行愛的人,是可尊敬的母親,是可尊敬的女人,更是可尊敬的人。
她們見證死亡,尋求正義,不只是為了讓世界只關注她們或只關注中國,更是為了讓世界變得人性。
魯迅說: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
天安門母親們說:刺刀的恐怖嚇不倒徒手的愛。
難道這樣母親還無法喚醒國人的良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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