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階級鬥爭火藥味嗆人的關口,我和廖輝文被通知調入炊事班工作。我從小住校吃食堂,既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飯。但炊事班是事關全連人命的重要工作崗位,最可靠的人才能被派到這裡工作。在這風口浪頭上,我不敢提自己的想法,只好強求自己從頭學起,盡量干好它。令人高興的是連長讓我們一週後到團裡參加技術訓練班,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去逛逛縣城了。
培訓學習比原計畫提前兩天結束,團裡讓我們玩一天然後回連。在團直小學當教員的丁東紅和國利原是我們連的北京知青,她們告訴我們可以借邊境通行證去虎頭鎮玩玩。這個建議太誘人了。虎林是邊境縣,可虎頭鎮才真正座落在邊境線上,次日清晨,我們帶上通行證早早趕到汽車隊,搭乘團裡運木頭的車向虎頭鎮進發了。一月的北國大地冰封千里,到處一片白雪皚皚,冰雪大道上穿梭往來著各種伐木運木頭的車輛。我們乘的卡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虎頭鎮。邊鏡哨長驗過通行證,我們就可以自由觀光了。這個小鎮人煙稀少,同前蘇聯只隔一條烏蘇里江,鎮上的百姓多以打魚伐木為生,兼種糧食自給自足。鎮上駐紮了不少軍隊,到處都是荷搶實彈的軍隊,透出一種無形的緊張的氣氛。冰凍的烏蘇里江與陸地連成了一片,站在岸邊,我們真有些激動;腳下是神聖祖國的土地,對岸就是他國的疆域,我們已經實實在在地站在祖國的最東方,這裡應該是祖國最早迎接太陽的地方啊!離開江岸,我們又去參觀了一個養貂場,但是只能在外面看看,不得入內,北大荒的冬天日落得特別早,三點半鐘天就擦黑了。我們帶的點心早已吃光,在鎮上的小賣部,小學校,農舍各處轉轉就準備截車回團了。起風了,風捲起飛雪攪得天地渾然一體,迷濛一片。卡車打著前燈,遠遠望去就像一隻只動物的眼睛,在昏暗朦朧的夜色中晃動著馳來,我們揮手截車,履試不成。也許駕駛室裡已坐滿了人,也許時間太晚了,司機急著趕路。好不容易截了一輛,只能上一個人,我就讓廖輝文先走了。天已完全黑了,車子更稀少了,風越刮越緊,我一個人不敢站在路中央,怕司機看不清人會出事故。我已在雪地裡呆了一個多鐘頭,儘管不停地跺腳運動,手腳還是凍木了。截不到車該怎麼辦?我心中正盤算著,身後傳來聲音:「你這孩子怎麼總站在風雪地裡,快進屋暖和暖和。」是道班的工人在招呼我,他們正在開飯。「你是幾團的,餓了吧?」「我是36團的,餓極了。」一位工人給我盛了一碗小楂子粥,遞給我饅頭和一碗土豆燴豆腐,熱氣騰騰的,味道直香呵!工人們知道我是北京知青後,興致勃勃地問起北京的各種情況:工大領袖是怎麼回事,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情景,批鬥走資派的場面等等,我盡其所知地講,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快八點了,一位工人讓我進裡屋與班長家的大嫂同住,班長出差了,十幾個道班工人住在外屋的大通鋪上。大嫂為我鋪好被,火炕把被子烘得熱呼呼的,我鑽進被窩,渾身都癱軟了,困意立刻襲上來。大嫂問我:「你這女娃子膽真大,咋一個人出來辦事?」「我不是辦事的,是借了通行正出來玩的,走了一個人,我沒截上車。」「你說啥?」大嫂一臉吃驚神色,我又說了一遍。「那可不行了,這陣邊境上吃緊,你借人家的證跑出來,那得到公安卡子上報告一聲。」「明天再去吧,我困死了。」「這不行,我們這兒有規矩,可不敢犯紀律。」我無可奈何不情願地爬出熱被窩,隨她去公安卡子「自首」。反正我就是借個證出來玩玩,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被大嫂帶到虎頭鎮邊防站兼公安處的 幢紅磚房子裡,董處長接待了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種威嚴和警覺。他詳細地詢問了我家祖宗三代人的成分、歷史,我的詳細經歷。他邊聽邊說,最後讓我準確地寫下今天一天到過什麼地方,走過的路線及時間,好像我犯了什麼法一樣,我心中忐忑不安。其實,我借通行證就是為了玩,除此以外我沒干任何違法的事,也絕無投敵叛國的念頭,隨你們審查吧。例行公事完畢,董處長笑了,「你給我講講北京的情況吧。」我一下子覺得心裏坦然了,看來他沒把我當壞人。他興致盎然地什麼都打聽,我們談興甚濃,一位軍人進屋當著我的面向董處長報告:已與36團團部,二連連部和北京我哥哥的單位通話聯絡過,審查我所說的一切屬實。我的天哪!短短的一個多小時內,無線電波穿越了幾十公里,幾千公里的空間,把我徹底地透視了一番。這也好,落個明明白白。董處長又笑了,「明天下午團裡派車來接你,現在我帶你去招待所睡覺。」第二天上午,董處長帶我去江邊,讓我登上邊防哨所的瞭望塔,瞭望烏蘇里江對岸的伊曼城。他還帶我鑽進日本人留下的碉堡裡,給我講這裡發生過的激烈戰鬥;還帶我進養貂場裡參觀,我拿著肉去餵這些紫光油亮的、可愛的小動物。下午團裡派了吉普車來接我。回到團部,自然要挨團長、政委一通批評。孫政委看完我寫的檢查還比較滿意,他說要發一份通報,教育全團的青年。我回到連裡,大家紛紛說我太傻了,說一句假話就可以應付過去了。是啊,我要是不對大嫂說通行證是借的,證上又沒照片,哪會惹來這麼多受審挨批的麻煩,可是我從小到大,媽媽和老師從來都教我為人處世要忠誠老實。說謊的孩子喊「狼來了」的故事是我記得最牢的故事了,我從未說過假話,遇事也從沒有不說實話的意識,這有什麼不對?我很疑惑。
離開連隊近十天,連裡進駐瞭解放軍反右傾工作隊,宿舍的牆上出現了一些揭發安連長和王指導員的大字報,還揪出了劉醫生和拖拉機手徐寶勤,他們都是生活作風問題。指導員被定罪為封鎖毛澤東思想,這可是能置人於死地的。我對老王的印像一直很好,他正派而耿直,我不明白也不相信他會反對毛澤東思想。我和好朋友榮景潛晚上悄悄溜進老王家,問起原因,老王講他轟走過一個來連隊賣毛選的人--那人自稱是虎林縣新華書店的,來到連裡就仔細打聽人員的組成情況;他沒有營業執照,引起了老王的警覺,就把他轟走了。這怎麼能算罪行,這分明是革命警惕性高的表現。第二天工作隊於隊長參加我們後勤排的批判會。我談了自己的想法:群眾被發動起來了,但是希望能創造讓人講實話的氣氛,特別是讓有不同意見的人充分發言,另外不要把似是而非的事當作定案的根據。我剛說完,於隊長就迫不及待地說:「主席教導我們革命是暴動,不能溫良恭儉讓,革命群眾揭發出來的事實,只要有三人以上作證就是鐵證如山的事實。」這邏輯多麼荒謬,三個人合夥害一個人還不容易?!簡直太可笑了。我想反駁他,排長老邵卻死死地壓著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吭聲,我只好忍住了。一天後全連開總結會,我和幾個同學照例坐在最後一排。劉大保小聲真怪我:「於隊長在造輿論,說你的發言影響很壞,你要是不放棄錯誤立場,就把你去虎頭那事的通報裝入你的檔案。這批當兵的是剛從越南撤回來的,什麼也不懂,你千萬別再發言了。「真卑鄙!我憤憤地抗議。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襟懷坦白,不應有所顧忌。在召開的青年座談會上,我又重述了自己的想法。
隨著反右傾的深入,連裡的重要幹部都被「挂」了起來,冬天該進行的排水、積肥,維修保養機械、備耕等工作都停頓了。沒完沒了的會搞得大家疲疲沓沓,連裡的氣氛越來越沉悶,大有人人自危之勢。人們相互見了面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不該搭理那些被批鬥的人,可是被點了名的人佔全連職工家屬的十分之一還多哪!
1969年春天,珍寶島的槍聲一響,軍隊立即整裝開拔奔赴前線了。鼓噪一時的運動就這樣虎頭蛇尾地不了了之了。安連長,王指導員又重新站出來主持工作。農時不等人,莊稼還得種。北國冬長春晚,但冰雪正在慢慢地消融,春天終歸會到來的。
1973年底,我突然接到國利的來信,她早已調到新疆工作。在信中她述說了因為1969年通報我去虎頭之事牽連到她,而且這通報又裝入了她的檔案,當時她卻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在入黨和上大學的問題上,她蒙受「對組織不忠」的不白之冤,使她嚴重受挫。她希望我去找原團長和政委問個明白,為什麼他們說通報是為教育全體青年的,是對我們的批評而不是處分,不記在檔案裡,可是又在背後搞了小動作。請他們把通報的性質、內容向國利的現單位說明白,看了信我非常內疚,由於自己的幼稚和不慎,影響了朋友的前程。我也非常氣憤,政委和團長為什麼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為瞭解決問題,我奔波了整整一個星期,終於使團部給國利所在單位發函,滿足了她的要求。但是她所失去的機會卻無法挽回了。在當年被通報批評的六個人中,只有我和國利的檔案中被裝入了通報。顯然我是因為在反右傾運動中直言不諱地說實話,沒合著工作隊的調子唱,國利也是因為政治上的坦誠而得罪了某些人。當年我們不懂得辦事情、處理問題要講究策略和靈活性。我們只信奉光明磊落,實事求是,可是我們的誠實卻被某些利用權術的人所耍弄,我們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張學昭,1966屆高中畢業生,1968年7月到東北建設兵團,1976年回北京,現在北京匯文中學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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