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我在香港史塔士道嶺南附小讀書,抗日勝利後又在廣州康樂村念嶺南附中,跟著又讀了四年嶺南大學,又在電機工程系兼任助教一年,可以說,一生中所受教育的不少時間都離不開嶺南孕育,而人生最激情的高峰,即是拍拖的年代,也在此嶺南康樂園的仙境渡過。
嶺南兩位恩師更是畢生難忘,陳序經校長便是其中一位,另一位恩師是我國有名的電子工程權威馮秉銓教授,即人稱的「北孟南馮」(北京清華大學無線電工程系的孟昭英教授他後來升任華南工學院的院長,對祖國的貢獻很大,可惜也於一九七九年去世。)
由於馮院長向陳校長的大力推薦,使我有機會在暨南大學任教十多年,便有幸時常得到陳校長的關懷和教誨,剛好陳校長的公子其津學長,和我都是受教於馮秉銓院長的「高足」,而我的「親密戰友」,也畢業於嶺南大學社會系,所以我們與陳校長一家都時有往來。
陳校長雖然貴為校長,卻虛懷若谷,平易近人,他為人樸實誠懇,嚴謹而熱情,視師生如子女,他曾在東南亞以及日英美等國留學,不但學術淵博,著述綿綿,蜚聲中外,且對辦學教育亦有專長,在南開大學服務十四載,一直為我國傑出的教育先輩張伯苓所倚重,南開大學能夠成為我國著名學府,陳序經也付出了不少心血。
陳校長為人高風亮節,淡泊名利,表現得非常突出。
高風亮節對大學教育貢獻巨大
新加坡李光耀總理曾聘陳為南洋大學校長,但陳愛國心切,寧願屈就廣州中山大學副校長,而弗就前者,結果李轉請林語堂就任。
中共上臺前,林雲陔任廣東省長時,曾聘請陳任教育廳長,宋子文曾請陳任泰國大使,教育部長杭立武又曾請陳任教部次長,這些別人夢寐以求的職位,陳卻婉言相拒,又國民黨教育部要求各大學校長都要參加國民黨,陳堅拒不參。
私立嶺南大學校董會規定校長必須是基督教徒,但陳偏不是,因人材難得,校董會只好放棄成見,仍然禮聘陳為校長,一直擔任至五十年代院系調整。
中共領導一向不太尊重「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但對陳的學術造詣、教育行政經驗和操守,都相當尊重,一九五一年中南局第一把手陶鑄來康樂園講話,他極力推崇陳是:「我國傑出的教育家,希望大家向他學習。」其它黨領導人對陳的辦學和為人都十分尊重,這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陳一生都是無黨無派的人士。
大約一九六四年,我們到中山大學馬崗頂探望陳校長,他黯然神傷地說要調到天津南開大學,我們聽了十分震驚和難過。我說:
「您辦暨南大學有聲有色,海外僑生回祖國讀書,年年都增加不少,不但因為您的學術地位,特別開設了中國第一間『東南亞研究所』,開辦了外貿系,中央又特別批准增辦醫學院,增設圖書儀器,擴大海外學術交流等等。有您這樣的人才來主持暨大,應當是求之不得之好事,卻不明白教育部為何突然作此決定,真是令人費解!」
陳校長很無奈地說:「我自問已是鞠躬盡瘁,我也不明白到底是甚麼原因?當然上級的命令只好服從。」
帶著沈重的心情離開陳宅,我倆都默默無言,回想陳校長主持嶺大的四年(1948至1952),那時正是最困難的年代,內戰頻仍,經濟崩潰,政局不穩,人心向背,但由於陳校長的聲望和努力,他積極努力爭取了一大批國內外都極負盛名的教授,例如國寶級的歷史學家陳寅恪,為了使他安心在康樂教書及作研究,陳校長還在百忙中親自到香港動員他夫人唐篔回來,他還把去了臺灣的數學大師姜立夫爭取回來任教,自己的專用小車也經常為教授們服務。
陳校長禮聘來嶺南任教的知名學者還有一大批,例如文學院的王力、容庚、梁方仲等專家,醫學院有謝志光、陳心陶、白施恩、周壽愷、陳國禎、秦光煜等,都是各專科的頂級權威,理工學院則有馮秉銓、陳永齡、姜立夫、林為乾等以及不少外籍名教授,其它還有許多,都是望風來歸,一時間,康樂園成為國內學術權威聚居之所,嶺南大學的學術水平和科研風氣也急遽上升。
由於陳校長主政,嶺南大學達到最鼎盛的黃金時代,它的學術水平已追上國內的一流大學,因此,陳校長才被任命為對海外影響至大的華僑大學,即暨南大學的校長。
十二姑透露陳被貶南開的內幕
一九六七年文革期間,我有空到上海探望十二姑何復基,她是黨中央派往上海搞地下工作的負責人之一,是一位革命老幹部,解放後曾擔任上海市外事處長、機電局長等要職十多年。
抗戰時她與我姑丈被派往上海做地下工作,刺探日軍情報及散發傳單,並架設電臺發回延安,因叛徒出賣,被日軍特務用分區停電及定向雷達破獲了電臺,姑丈被捕打至重傷,姑姐逃脫後仍然用汽車移動電臺繼續發報,使日軍喪膽,情節十分驚險曲折。
解放後,八一電影廠曾把此真事拍成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相信大陸人都看過多次,十二姑曾在南開讀過書,時陳正任教務長,因彼此同鄉,她也認識陳校長。我們閑談時也提到陳突然北調及降職之疑問,她神秘地笑著說:
「你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中央機密」十二姑講,原來竟然是陳序經因遭到國家主席劉少奇的貶斥而遭厄運。
陳校長專長中外歷史,對東南亞諸國的歷史更有研究,東南亞諸國歷史系列,其中之五「柬埔寨歷史」(The History of Cambodia),是香港大公報印刷公司出版,發行人是費彞民,他是中共在香港負責統戰工作的左派頭目之一,對陳校長很尊重,他明知陳清廉自奉,兒女眾多,每個月給陳數百港元作為稿酬,藉以補貼一些家用。
六十年代,劉少奇以國家主席身份,訪問東南亞諸國和印度,有好幾國的首腦,如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他儂總理等都對劉表示感謝說:「貴國學者陳序經先生寫我國的歷史,很有價值,非常感謝,我國就無此專門人才 ......」
劉回國後叫秘書一查,原來陳的書都在香港出版,他不去查問清楚,便馬上拍桌大怒,認為陳目無組織,有損國家尊嚴,並說拿稿費就是變相貪污,陶鑄等人再三解釋,劉在盛怒之下還是一意孤行,下令說:「此人今後永遠不能擔任正職,調降南開大學副校長」,結果陳校長調南開大學任第四副校長,僅管總務,白白浪費了他的才華。
受暗算仍坦然執教
「其實陳校長能夠為國爭光,揚名海外,應當給予讚揚,何況那些書,均由左派的機構發行,即使每月支付區區數百元之稿酬,也是作者勞動之應得酬報,試問毛主席那一億三千多萬元人民幣的稿費,或者是劉主席一千多萬元的稿費,那又如何解釋?誠然,劉的這些錢也被首都西城糾察隊及清大附中紅衛兵搶去,但是否也是『變相貪污』呢?真是莫名其妙!」我憤憤地說。
雖然臨別時十二姑吩咐我們不要將此事外傳,但我心裏總是忐忑不安,如果陳校長一直被蒙在鼓裡,對他很不公,可能會使他抱撼終生,因此我便利用到北京中僑委催問申請出國之事,順便到天津探望陳校長和表妹萬啟芬,她也在南大數學系任教,她已是一個積極向黨的共青團員,但文革時,因有「海外關係」被南大附中紅衛兵揪鬥,侮辱,革命小將還在她臉上吐口水,她丈夫是共產黨員教研組長,也「劃清界限」和她離了婚,可見南大的紅衛兵之左得利害,我那時尚未被關入牛棚,所以也能有機會去探訪她們。
陳校長見我們到訪十分高與,請吃飯之餘還陪我們遊覽市容,翌日又與我們遊覽南大附近的水上公園,當我告知他北調原委時,他才恍然大悟,但他胸襟寬闊,仍然強忍憤怒之情,幽默地說:「我陳家店的出品,能夠得到各國元首的欣賞,已遂我平生所願,我一生鞠躬盡瘁,早已問心無愧,只可惜再無機會回暨大和你們暢聚了。」他言時亦悵然若失。
文革中被斗而死
我們見他單身住在教工宿舍,那間百多平方尺的簡陋小房,無人照顧生活起居(因陳太及兒女尚在廣州),心中十分不忍,他一生努力為國為民,愛黨愛校,卻受到如此對待,真是為他不值和嘆息。
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所謂「革命小將」的紅衛兵,因為有大後臺,所以無惡不作,而其中尤以北京的紅衛兵最殘暴凶狠,相反的,暨南大學的「紅衛兵」則絕大部分都是華僑子弟,相對比較講理也溫和得多,倘若陳校長當時尚在暨大,有希望熬過文革之劫。
再者,當時廣東的領導,如陶鑄、趙紫陽等人都是比較講政策的開明人士,也瞭解廣東方面的特殊環境,並不像有些北方領導那樣,一聽到香港、臺灣和美國,就馬上和「美蔣特務」聯繫起來,而陳校長曾經為美基會所任命,當然就更難逃一劫了。
據表妹說,當時紅衛兵揪鬥陳校長的罪名是「美帝份子殘餘」「鼓吹全盤西化」「美蔣特務嫌疑」以及「反動學術權威」等,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南開附中的紅衛兵凶狠成性,他在飽受侮辱衝擊之後辭世,造反派說他「畏罪自殺」,醫務所則說他是死於「心臟病突發」,其實他身體一向很好,在那個恐怖的年代,一個受衝擊的臭老九之死,誰也不敢去查問為甚麼,可憐的陳校長才活了六十四歲。
想不到劉少奇貴為國家元首,呼風喚雨稱雄一世,竟然被人肆意凌辱鬥爭,最後死無葬身之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陳校長一生為國為民,愛校愛師生,雖死猶生,是真正值得懷念的教育家。
(開放2003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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