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漫長的走廊,監管員把我引進走廊盡頭靠邊的一間牢房, 是這幢樓房的第1號。這間房大約是專門給新進來的「犯人」住 的,同別的牢房相比較,它有兩層很厚的木板門(以後移住的牢 房多是單層的鐵門,有的外頭加一層木門)。門的頂端嵌著玻璃 的圓洞瞭望孔),是供衛兵和監管員窺視室內動靜用的;下面靠 近地面有一個6寸見方的、可以打開的小洞,是「餵」囚犯的地 方,這裡傳遞飯碗、菜碗、茶缸和遞送發放的生活用品,或向外 邊遞送所寫的交代材料。鋼筋水泥的牆壁足有一米厚,厚牆上安 的是不透明的玻璃窗,室內光線陰暗,使人感到陰冷憋悶。室內 面積約有3米來長、2米多寬。靠近左面的牆壁,橫放著一張用粗 糙的木板草率釘起來的木板床,只有1尺來高、3尺來寬,長度5 尺多點,上面鋪著一條有許多污漬的薄褥子,一條破舊的軍用棉 被。裡牆窗下的鐵絲網裡面是暖氣片。雖然正在隆冬(這天是農 歷臘月14日),伸手摸摸,只感到一點點低微的溫度。靠近右手 最裡面的角落,是一個鐵鑄的簡陋的蹲式馬桶,大部分埋在地下 (在其他牢房裡邊,近門處另辟一小室,裡邊有抽水馬桶和帶水 龍頭的小磚盆)。這些就是「新居」的印象
過一會兒送來了午飯:一個大點的搪瓷碗裡放兩個窩頭,一 個小搪瓷碗裡是菜,還有一個搪瓷茶缸裡是開水,再就是一把小 鐵杓。這裡的伙食特點是常年吃不好、吃不飽。麥面和大米是極 難見到的稀罕物,很長時間都是一天三餐5個窩頭,隨飯給3次開 水。早餐一個窩頭、一碗玉米粥、一點咸菜,午、晚的菜,不是 「開水煮白菜」,就是「白菜燉開水」,少油缺鹽,淡而無味, 有時根本就沒放鹽。過了不久就是春節,這天「改善」了一次夥 食,午飯給4個皮厚餡少個頭小的包子,還不如平時兩個窩頭耐 飢(偶而發過蘋果,個頭比核桃大一點),故意吊人的胃口。夥 食如此糟糕,主要是監管員不把在這裡受審的人當人看待。據說 監管員中有一句流行的話:「大黑不吃小黑吃」。「大黑」是對 受審人員的蔑稱,「小黑」指豬。蔬菜不洗不摘,三刀下鍋。飲 食衛生極差,經常發生食物中毒的事。(耐人尋味的是:獲釋以 後報社補發工資的時候,還被扣除在這裡的「生活費」1298.32 元。)
監獄的氣氛是靜謐的。安在房頂、用鐵絲網罩著的電燈,通 夜亮著。到達這裡的第一夜,心潮澎湃,是無法入睡的。自己的 事情倒不忙想了,一個人被打入監牢就什麼都不怕了,在恐懼與 無畏的搏鬥中,後者已經佔了上風。最思念的是親人的命運,受 了重傷的妻子是否脫了險境?子女們如何生活?年過古稀的老父 如何生活?弟、妹的遭遇又會怎樣?監獄故意與人作對,從1967 年9月6日凌晨被綁架離家,直到1972年6月30日,將近5年根本不 讓家人探望。既不許見面,也不許寫信,音訊杳然,生死未卜, 格外懸念
監獄的夜裡反倒不那麼平靜,不時有一些聲響衝破漆黑的夜 空傳來。「犯人」中有些人還是孩子,病痛的呻吟,絕望的呼叫, 令人心悸。在我們這座樓房的頂層,有一個操廣東口音的姑娘, 日夜不停地大聲「廣播」,就像廣播電臺的廣播員一樣,連續講 些聽不懂、或者雖然聽懂了對其所講內容卻未留下任何記憶的話。 在近旁相鄰的一座樓上,有一個年輕的姑娘連續不停地唱歌,不 分晝夜地唱著,而且總是重複著那幾句歌詞。常識告訴人,她們 不堪這裡給予的侮辱和損害,被迫害得神經失常了。這個時候, 監獄正處在軍管時期(1967年11月實行軍事接管,1973年春季才 結束軍管,由軍隊重又交回公安部接管),林彪、江青、康生、 謝富治一夥,把這裡變成了殘酷迫害革命幹部的場所,大搞法西 斯式的審查。來到這裡接管的軍人,只會做一件事,不擇手段地 折磨人、侮辱人、搞點叫人哭笑不得的小動作,丟盡了人民解放 軍的臉。當然這都是「長官意志」造成的,「長官」的謊言扭曲 了他們的靈魂,把所有的受審人員都當成十惡不赦的敵人。當然 也與他們自己的素質有關,遇事不懂得想一個「這是為什麼?」
這次冤獄來得突然,彎子轉得太陡,一時難以適應,有過許 多遐想。這座監獄原是建國後修建,專門囚禁國民黨戰犯和其他 危害國家安全的反革命分子的。自己加入共產黨已逾30年,經過 漫長的革命生涯之後,忽然被當作敵人關在這種地方,囚禁在共 產黨的監牢裡,思想上無法接受,心情是異常憤慨的。面對群魔 亂舞的現實,內心裏也感到無窮的憂慮。可是回顧自己親身的體 驗,雖然眼下江青一夥權傾天下,但不相信她們能夠「成功」。 不論江青自己如何天馬行空,狂妄自大,但她根本不具備辦大事 的素質,成不了氣候,「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只要黨有希 望,個人的坎坷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一想,激盪的心情就平靜 下來。
在這裡,朝朝暮暮,儘是空閑時間,思潮滾滾,常將自己引 嚮往昔的回憶。想得最多的,是在青年時代一起走向革命而已逝 去的戰友們的身影,是那炮聲隆隆的戰鬥的年代。在嚴峻的戰爭 歲月裡,不少一同戰鬥過的同志倒了下去,他們或者犧牲在戰場, 或者歿逝於病床,都為人民創造美好的生活流盡最後一滴血,都 是黨和人民的英豪。同他們比起來,我們能在黨的哺育下健康成 長,能夠親眼看見新中國的誕生和興盛繁榮,是莫大的幸福。
回顧自己成長的歷程,對黨的培養教育,始終懷著感激的心 情。而今雖然被人潑了一身污水,但是歷史的事實是最過硬的, 任何謊言和誣陷都抹不掉。那些躲在陰暗角落裡的陰謀家終會被 揭穿,強加在一個革命者頭上的冤情總會得到昭雪,是非的顛倒 只是暫時的現象。因此,不論到了什麼時候,出現任何險惡的情 況,都要堅定不移,經得住考驗。在思考的過程中,醞釀了一首 激勵自己的小詩:「君既來之則安之,『在劫難逃』應識時;私、 疑、偏、忍除未盡,毀、貶、誣、陷總有辭。撞鬼怕鬼鬼益狂, 見怪不怪怪自逝;『塞翁失馬』福抑禍,笑問鐵窗恢可知?」這 樣的意境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激勵自己比較平靜地坦然度過 2807個孤寂而嚴峻的日日夜夜。
曾見一份調查秦城監獄當局肆意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採取法 西斯手段殘酷迫害革命老幹部情況的材料,揭發這裡打罵、體罰 成風的事實:「拳打腳踢、『噴氣式』、扭骼膊、揪耳朵、撕頭 發、撞牆、棍子打、大鐵鑰匙捅、罰站、脖子裡塞雪球、冬天夜 里拉出去冷凍,等等,形式多種多樣。楊奇清同志1968年遭到毒 打,肺部受了嚴重內傷,以致過早逝世。1972年10月整頓中,參 加學習的59名監管員,自己檢查從1971年底以來,打人或變相打 人的就有38人。受審人員張卉中(女),1972年1月因向監管人 員要報紙學元旦社論,發生爭執,當即遭到痛毆,鎖骨被打折。 監管員以下流語言辱罵受審人員,更是司空見慣。女監13名監管 員,自己檢查罵過人的就有12人。」這裡面所講被打骨折的張卉 中,就是我的妻子。張卉中在獄中還遭到各種殘酷的迫害,身心 受到嚴重摧殘,九死一生,出獄後不久就含冤逝世。
這份材料還揭露了這裡濫用鐐銬等戒具的情況:「《中華人 民共和國勞動改造條例》中有明確規定:『犯人可能有逃跑、暴 行和其他危險性行為的時候』,經批準可以使用戒具。『但在上 述情形消除的時候,應當立即消除。』在這裡,對並無上述情況 的受審人員濫用戒具,有的幾年也不解除。康生還曾直接插手。 1968年1月3日,他在一個報告上批:『劉仁、崔月犁、馮基平、 徐子榮等這夥反革命敵特分子,出賣黨、政、軍核心機密,叛黨、 叛國,罪該萬死。對他們不能用一般對犯人的方法對待,要防止 他們自殺,打擊敵人的頑固態度,將他們銬起來,進行嚴厲地、 突擊地審問工作,使敵人徹底的繳械。對這些人應向他們宣布逮 捕,送進監獄。』根據已查到的材料,劉仁、崔月犁同志自入獄 即帶手銬,直到1972年1月22日才去掉,長達4年之久」。
就我個人說,整個被關押的日子裡,還未遭受過鐐銬和皮肉 上的痛苦,卻受到嚴重的精神摧殘和藥物的毒害。
表面上看,監獄當局似乎對受審人員很「愛護」,說是要防 止自殺,入獄後先沒收了皮帶和一切繩帶性質的用物,免得用來 勒脖子上吊;把木、竹製的筷子都換成杓子免得扎喉嚨尋死;金 屬的餐具換成搪瓷、塑料的,免得發生意外;等等。可是實際上, 這幫心狠手毒的偽善人,卻在暗中故意使用「啟發」、「暗示」、 「刺激」諸種卑劣手段誘導某些人自殺。
1969年2月16日是農曆除夕。關在這裡的人,絕大多數屬於
無辜,都是冤屈的。有些人百思難解,想不開。逢到節日,思念 親人,更易走上絕路。這時我住3樓83號牢房。這天午夜,監管 員發現關在隔壁牢房裡的人自殺。他們不是悄悄地把死者運走, 故意大喊大叫,叮叮噹噹,把整幢樓上已經熟睡的人全都吵醒。 這不是故意「啟發」人們的邪思,刺激人們的感情麼?
這年4月2日,我從3樓搬到1樓27號牢房。一進門,便見已經 蒙上塵埃的白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顯然,這裡前面的「房客」 出了事。他們原應及時消除牆上的血跡,卻故意保留下來讓人 「觀賞」,當然是別有用心的。在這裡住下來,又在床頭牆壁上 發現有人在自殺前用指甲劃刻的「遺言」。具體的詞句忘記了, 只記得那意思是講自己受了冤屈,以死向黨表示自己的清白。因 覺察他們不懷好意,便分幾次在衛兵腳步聲走遠了時仔細看完, 此後再也不望一眼。衛兵沒有見到我觀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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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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