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弘達:香港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及作用

中國共產黨「七一」誕生日,香港人舉行了強力的、和平的遊行示威表示捍衛自由、抗拒專政的意願。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公開對抗共產黨政治的巨大的、歷史性的民眾運動。

一百多年前,英國的炮艦把滿清王朝打懵了。當倫敦要求割讓香港時,滿清王朝對這個小島的要求並不太在意。因為這種岩石小島,中國沿海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又不是珠江三角洲或華北平原的一個省或甚至一個縣大小的領土。英國要求割讓香港的直接原因是想有一停靠海船的港口,我相信當時沒有人相信或預測香港在未來的中國及世界歷史的進程中會扮演什麼角色。

中國的愛國主義歷史學家及政治家,特別強調香港的喪失是中國民族的恥辱,清王朝的顢頇昏聵等等,但在中國歷史上,香港客觀地扮演了相當積極的角色。所謂積極的意義是相對於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時期中,中國大陸所具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狀況而言。

一直到1997年7月,英國放棄香港殖民地,香港再次成為中國領土的一部分,這一百多年中、香港扮演了英國,甚至包括一些西方大國,對中國進行政治、經濟、文化侵略的前哨,同時,香港又是激發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重要因素。這是對立雙方利弊矛盾交錯在一起的歷史現實。

在這一百多年中,中國大陸有太平天國、捻軍和回族起義、民國革命、軍閥混戰、國共內戰、屠殺地主、資本家,三年大飢荒、文革鬥爭,一長串息息不停的、世界歷史上罕見的殘酷鬥爭,這一切在香港都沒有。舉一小例:被英軍俘獲然後送往印度囚在木籠中作展覽的滿清大臣葉名琛,曾在鎮壓人民時一次屠殺了五萬人,香港的英國殖民政府卻沒有這種殺人記錄。香港基本上維持了一個穩定和平的環境。

在這一百多年中,香港從一個不毛的蕞爾小島發展成一個世界上舉足輕重的金融經濟中心。毫無疑問,香港有其特殊的條件及背景,並且,中國人在這發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是,應該問一問為什麼上海、天津或廣州這些背靠著富庶的自然、人力資源,並已有一定經濟及社會基礎的城市沒有發展成為一個國際經濟金融經濟中心呢?顯然,香港的社會制度提供了一個基礎,即使它是中國愛國主義者咒咀的殖民制度。

在這一百多年中,香港是亞洲地區(恐怕是唯一的)一塊地方,西方與東方的文化、價值觀念、宗教、政治等等方面和平地相互瞭解、交流、滲透、融和。無疑這給雙方帶來了潛在的、長遠的、重要的利益。

在以往一個多世紀裡,香港還扮演了一個特殊角色,它好比高壓鍋上的安全閥門,當這口鍋(中國大陸)因各種原因壓力增高時,它的閥門(香港)就起調節作用。例如,日本侵略者打到上海及華南時,香港就是遷移資金和人口避難的地方。國共內戰期間,當國民黨聲勢洶洶時,共產黨人不間歇地利用香港避難,轉移和保存力量,共產黨應該念及這些好處。1949年共產革命節節勝利時,上海等地的資本大量湧進香港,包括董建華的父親都開溜香港。(董浩雲當年若不去香港哪會有今天的董建華?)

1962年成千上萬中國居民為躲避飢荒,奔向香港,港英當局閉關拒絕接受,後來以慶祝英女王生日為由,開放邊界三日,救生二百萬。當時本人在勞改隊,餓得站不起來,聞此消息大慟。

60年代文革時期,大批屠殺的屍體,由珠江漂流到香港,港英當局一一撈起安葬。同時活著的人大批或泅水或浮舟逃亡香港,問問如今在香港的人有多少是那時候來的?沒有香港哪有他們的今天。

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沒有香港人的仗義,沒有香港這個通道,多少學生領袖今日尚在何方?

這個「高壓閥門」的功能,1997年後消失了。如果中國大陸不再是一個「高壓鍋」,那就罷了。如果還是呢!?

儘管在許多人眼裡香港的中國人是二等公民。但是,數十年來不絕如縷,不知多少人,包括中國大陸公民中的頭等公民 - 共產黨員都千方百計要到香港去定居,寧可做殖民地的二等公民。誰都清楚這決不是賺錢容易,沒有糧票制度,生活舒服這些物質上的原因。我們不應該有政治上的虛偽,或者讓虛偽的政治欺騙自己和別人。香港社會給予一個人的物質及精神條件顯然要比社會主義的中國好得多。

香港人表面維持著民族自尊心,暗地裡生英國人的氣,因為他們不是英國公民。香港人表面上承認自己是中國公民,但心地下又歧視大陸來的人,表示與他們不同。香港人沒有英國國籍,過去用一張港英當局的護照居然通行世界,現在「一國兩制」下還適行。如果變成一國一制,香港特區護照恐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一個價碼了。香港不再是香港人的了。

香港人是什麼「人」?他們在文化上,傳統上相當虔誠地了保存了中國的傳統,從打麻將、看風水、吃中藥、舞獅放鞭炮等等比中國內地的人有過之無不及。他們比新加坡的華人更認同中國。記得,1996年筆者在倫敦,與撒切爾夫人私下閑談時,她說:「有不少人批評我,為什麼不讓香港成為第二個新加坡,可是這個問題是要由五百萬香港人來回答的。」另一方面由於文化環境及教育制度,香港人相當程度上接受了西方的一些商業道德、自由、民主、各方面的價值觀念。這與被壓制在專制制度下的大陸人很不一樣。香港人是一群特殊的人,2003年「七一」遊行,就表明瞭這一點。

80年代中國大陸開放初期,我在廣州市看到如森林一般的電視天線。廣州的地緣使人們可伸一個金屬架子來呼吸自由的空氣。市政府三令五申要撤除,但禁而不絕。這一小例,可見香港對中國的變化所起的作用。這一切是1997年之前隔著一條政治邊界發生的。

今天,中國大陸正處在歷史性的大變化中,六百萬香港二等公民不再具有英國殖民制度的某種政治上、經濟上的裨益,今天他們是名正言順的中國公民。香港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中國大陸的每一個政治、經濟、文化與社會變化將愈來愈深地牽引香港。例如,香港特首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共產黨可以任命王震、韋國清式的人,也可以任命榮毅仁、包玉剛式的人,但卻不可能讓香港人自行選擇特首。香港人退縮到扮演單純「經濟動物」的角色愈來愈不可能了。

1997年後,政治邊界消失了,儘管六百萬居住在香港的中國公民眼下還有一些特殊地位、特殊權利,但它逐漸在消減、溶化。六百萬香港人今天帶頭衝擊著中國的古老文明及社會制度,這一回不是像一百多年前那樣,在外國炮艦下進行的。

說句通俗的話:北京共產黨政府要擺平六百萬香港人,不那麼容易。

記得孩子們玩的鬥獸棋;其規則是像吃獅、獅殺虎、虎吞豹、狼、狗、貓、最終鼠敗像。香港是一隻小老鼠。這盤棋才開始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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