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阿敏是舞台上流彩飛雲的歌星,徐良是戰爭裡鋼筋鐵骨的軍人,二人原本不搭擱。那年春節軍民聯歡晚會的導演把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讓二人一真一假,扮演一對生死情侶。他們於是舉著滿臉的莊重,把個「血染的風采」唱得滿場煽情。這段表演到後來還不斷重播,弄的全世界中國人都會跟著唱那個歌。等到八九六四學生市民求自由而不得,血祭長安街,連香港那塊英國殖民地的中國人也借題發揮,唱起了「血染的風采」。至今十多年過去了,每逢八九六四中國的忌日,為了祭奠學生的犧牲,香港都要把「血染的風采」反其道而「唱」之。好像「共和國」這東西沒啥原則性,不管誰的血,只要是流了,它都當作是奉獻給它的,都要據為己有。一時間,徐良就不僅譽滿全軍,而且領冠全國了。
這段往事,就向中國電視屏幕上所有人為製造的往事一樣,原本已成過眼雲煙,不值得重提。但是後來發生的一段真事,使這過眼雲煙竟化做漫天暴雪,不僅瞬間凍結煽情的淚痕,而且細細想來,頓覺寒氣逼人,冷撤骨髓。然而和春節聯歡晚會上那火爆場面不一樣的是,這段真實的故事至今沒有觀眾,沒有聽眾和讀者。據瞭解,中國人民解放軍全體官兵早已悉知真相,不過這真相是作為「反面教材」用來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同時官兵們還被告知:那是「軍事秘密」,不得對外泄露,否則後果自負。
然而秘密還是被泄露了。泄露的秘密在民間不脛而走:徐良是個殺人犯。
他犯的是一級謀殺罪。全班士兵戰死之後,他受到班長的監督,臨陣脫逃未遂。當他和班長來到一個懸崖峭壁邊緣時,他一舉將班長推下了懸崖,然後逃離戰場。安全抵達後方之前他朝自己腿上開了一槍。歸隊後編了一套瞎話,瞞過所有生者,「榮」歸舊部。作為越戰一級戰鬥英雄,他被「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發現並推上舞臺。
不過當他的英雄事跡和他那並不如何的歌聲一起傳遍大江南北之後不久,徐良突然大難臨頭了:
他的班長竟然沒死!被推下懸崖時,讓崖邊伸出的樹桿七擋八擋,落在一棵樹叉上。昏迷過後掙扎一番,被越軍俘虜。後來在中越交換戰俘時,班長回到了故土。一個偶然的機會,班長發現鶯歌燕舞中那大紅大紫的徐良竟是當年將他推下懸崖的殺人犯!
班長萬不能認可眼前的事實:要不是這小子逃離戰場被發現後求饒,班長早就執行戰場紀律,一槍把他崩了。留這逃兵一條活路讓他將功折罪,他竟心狠手毒,敢置班長於死地!而後還搖身一變,成了奮勇殺敵的戰鬥英雄!還到處拋頭露面,接受掌聲鮮花,佔盡風頭!他背後,他腳下,都是我全班戰士的血呀!如若不是全班戰死疆場,你徐良豈能活到今天?!若是你戰場上死力拼敵,你照樣也活不到今天!你當年逃跑,若不是班長俺抓住你這狗熊手下留情,就算你命大不戰死,也得認逃認罰認槍斃!你死幾回了?這還不算你手上沾著謀殺俺的血呢!所以說,你小子在回來欺世盜名之前就已經罪該萬死了!你沒死,缺著條腿苟活著也罷了,你兔崽子竟還恬著臉到處招搖撞騙,當著全黨全軍全國人民唱什麼「共和國的旗幟上有你們血染的風采,共和國的土地上有你們付出的愛」!你還弄個漂亮妞跟你一齊風光,為你推輪椅,對你含情脈脈,跟你一起唱「如果是這樣」,她「不悲哀」!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你這烏龜王八蛋你都他媽死有餘蠱!
班長大怒。一舉告了徐良。班長本是越戰俘虜,不知道咱解放軍是不是和朝鮮真正時期一樣,還是拿戰俘不當人,更不當戰鬥英雄。不過這次誰都得承認:一個解放軍戰俘控告了一個解放軍英雄。
中央軍委顯然覺得這案子只要不公開,就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聲譽無大礙。遂將這起軍事案件及其相關的一切定為軍事機密。
此案得到了公正審理:徐良被判無期徒刑,終生監禁。他目前正在某個秘密地點服刑。神不知,鬼不覺,人不曉。
.徐良自從戎裝上陣,他的生命駁船就在風嘯浪湧的海上顛簸搖擺,沒個準頭。及至班長「復活」將他送上軍事法庭,他的駁船才沿著軍事機密的航標,駛過讓他心驚膽戰的黑色審判海域,最後終於拉起終生監禁的風帆,一頭紮進勞改港灣。拋錨之後,塵埃落定,從此一片陰霾,無捱痛苦,生不如死。
回想起來,人們能夠記得的是他那張當初看上去陰沉憂鬱蒼白的臉,在舞台上,在燈光裡。而且輪椅上他似乎沒有顯示絲毫輕鬆快意,好像心裏承載不了太多秘密和陰謀,隨時準備接受來日的審判。
尚未蓋棺,已成千古。製造新聞,遮蓋真相。這是我們這個國度資訊的特徵。在重重禁令封鎖之下,沒有辦法接觸到這位已成絕密的人物,無法知道在弄假成真的鮮花掌聲中,徐良如何突然間承受「班長活著回來」這枚重磅炸彈;也不知道他繼而如何接受了「班長訴諸法律」,控告他故意謀殺、臨陣脫逃、謊報軍情、欺騙輿論的事實;更無法瞭解當庭宣判那一瞬間他的感受。但可以肯定:這樣的結局絕不是他的初衷。
徐良不想死。
不過,其實,世間凡生命幾乎沒有不貪生怕死的。徐良的困難在於,他不期然走到了不殺自己人,必被敵人殺的境地。求生的慾望如此強烈,以至於不惜為此殺自己人。他原本是陝西音樂學院的聲樂學生。他認定自己的生活跟無數城市青年一樣,應當在和平、燦爛、甚至浪漫中度過:白天艱苦砥力自己的聲樂技巧;黃昏讓女朋友的纖纖玉臂挽著自己的臂膀,臨著夕陽送她回家,在門口吻下一個永不變心的誓言;週末和友人泛舟湖上或出入國家劇院;假日和父母兄妹團聚家中,享受天倫。
他聲樂專業課成績平平,藝術上造詣不大;鬼使神差當了兵哥哥,也不算出格。八十年代,咱們中國女孩正喜歡男人「男」出個樣子來。諾大國土百萬軍人,參加越戰的軍隊雖然有二十二萬之多,可也仍然是百萬軍隊的少數,怎麼居然其中就有他!問題是他和他的戰友們不一樣。他們大多來自窮鄉僻壤,說不了普通話,認不得繁體字,連簡體也認不多,對生活沒有疑問,對未來沒有超出五年的幻想,對上級命令不問為什麼,讀報紙完全沒有八股感覺。他告別鋼琴、音樂、西洋歌劇,從高校出來與他們為伍已經不可思議,還要跟他們一起上前線打仗!為了一個他不以為然的崇高理由去犧牲!
徐良接到命令起就惶惶然。戰爭真的成了他生活的內容!開赴戰場前他每天腦子裡只瑩繞著一個問題:真的去打仗送死?我怎麼落到了這般田地?!上前線後他人在陣地,拒絕戰鬥。看見倒在身邊血肉橫飛的戰友屍體,他從自己濕漉漉的褲檔中感到一種絕望的恐懼。這恐懼一再萎縮他的戰鬥力,堅定他的脫逃意志,一直到他悄然臨陣奔逃被班長抓回。
全班都死光了,只剩班長和他。班長執行上級意志,命令他只能戰死疆場。可是不脫逃,他就沒有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只要班長在,他就沒有活著回到後方的可能。這殘酷的邏輯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他的腦子,殺掉班長的念頭也是這樣浸透他的大腦皮層的。
據說,法庭上下,徐良對自己作案動機的陳述翻來覆去只有一個:他不想死。徐良回到後方後謊報軍情的動機不用調查也很清楚:不如此,不能信服於人,不能保證自己活下來。他說:他根本不想撒謊,更不想當戰鬥英雄,也不想上臺去演唱,不想接受虛假的鮮花和掌聲,不想欺騙觀眾,賺那些廉價的眼淚。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向芸芸眾生那樣生活。
常識在於:正常情況下的人用不著去殺別人就可以活下來。是誰讓徐良面臨了那樣一種殘酷的生存境地?要麼自己死,死無葬身之地;要麼謀殺別人,欺騙輿論?徐良逃了戰死疆場的命運,就得終生服刑?怎麼人生的選擇突然就變成了只能選擇如何死,而不能選擇如何生?
更進一步,越戰果然不能避免嗎?真如所宣傳的那樣是「自衛反擊戰」嗎?還是為了支撐被越南顛覆的柬埔寨的政局、為了跟越南背後的支持者蘇聯一爭雌雄?這場仗打的是政治還是領土?如果像中國當局宣傳的那樣,邊境危機、區域和平危機已經十分緊迫,為什麼中國軍隊打響戰爭後,遠近的日本和美國仍然吃驚不已?為什麼全世界只有一個柬埔寨一個國家支持這場戰爭?如此邊境衝突、如此嚴重威脅中國主權,為什麼鄧小平卻對美國輕鬆地說:小老弟不聽話,要教訓它一下?如果真的不過是「教訓一下,」為什麼許世友殘忍無情地下令把中國邊境一個越南省會的大城市,諒山,在幾十分鐘內,用三百門火炮數萬發炮彈徹底轟平,轟得連一間房子也不剩?
徐良固然罪有應得,但如果這仗打得不是保家衛國,而是輕啟戰端,那麼徐良的罪過是否值得同情?
所有這些問題只有留給未來解答了。
作者為記者、作家,居美國
---《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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