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邊,就是四位「皇帝」的末路絕唱--
第一位是「准皇帝」項羽。一是太史公曾將項羽列在《本紀》內,以帝王視之,二是范增也稱項羽為「君王」,三是項羽也自稱「霸有天下」。項羽破秦軍、降章邯、圍王離、戰鉅鹿、封諸侯,號令天下,實有一代君王之風,故拿了他來作為第一個絕唱的主人翁。
項羽其人,挾勇任為,毫無城府,屠咸陽、坑降卒、收寶貨、走范增、斬部將,殺義帝,甚至揚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明他不是一個政治家,嚴格地說他也不是一個軍事家,有「萬人敵」的氣魄和氣概,但沒有家天下、一宇宙的抱負和謀略。項羽和他的對手劉邦都曾經親眼看見過秦始皇,但兩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秦始皇游會稽渡江時,項羽和他的季父項梁都在岸邊看熱鬧,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他季父趕忙蒙住他的嘴說:「別亂說,別人聽見了是要受族滅的刑法的!」
劉邦年少時曾經在咸陽幹活,一次看到秦始皇,就感嘆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項羽在於要「取代」,劉邦則意在「成為」;項羽重在氣概,劉邦側重人為。兩人的區別,由此可見一斑。
楚漢相爭有年,到了漢五年,項羽已經成了孤家寡人,「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到了晚上,四面都是楚歌之聲,項王知道大勢已去,於是夜不能寐,在軍帳中和美人虞姬舉杯銷愁。摸著身邊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青白色的駿馬,看著淚光盈盈的虞姬,聽到軍帳外的楚歌聲,他悲憤之情難以自抑,於是就慷慨悲歌起來:
力能拔山啊英氣蓋世,
時勢不利啊駿馬也不奔馳。
駿馬不奔馳啊無可奈何,
虞姬呀虞姬你說咱兩該怎麼辦?
項羽唱了一遍又一遍,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時項王已是淚流滿面,手下的將士也低頭哭做一團。虞姬也悲痛不已,她也唱了起來:
漢兵已經佔領了我們的江河山林,
四面八方都是淒楚的楚歌聲;
我的大王呀英雄意氣已經耗盡,
作為一個女人我還有什麼臉面怕死貪生!
於是英雄美人,在烏江邊演出了第一出壯美動人的絕唱!
千百年來,人們之所以會被項羽的烏江之歌和虞姬的《雞鳴歌》所撼動,固然是與項羽此前的橫掃千軍的氣勢有關,也與他的胸無城府、率爾而為的性格有關,更與他壯烈坦然的赴死態度有關--他面對數千漢軍的圍追堵截,最後揮二十八騎,做了最後一搏,「吾為公取彼一將」,話音甫落,已斬漢將一人;身被數十創,卻左右馳騁,斬殺了漢軍百餘人;贈馬烏江亭長、自刎以成全漢軍五將領的封侯之夢……血腥的戰場消失了,楚歌之聲也已經渺遠了,而項羽和虞姬的歌聲,卻成了英雄美人的千古絕唱!
第二個,就是項羽的死敵劉邦。
劉邦的《大風歌》,當然是壯士之歌、勝利者之歌,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後,他也會唱出一首風格和氣勢都與《大風歌》迥然不同而卻與項羽的《蓋世歌》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另一首楚歌來。
為便於對比計,且不把他的兩首歌詞原文都列在下邊;
《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衣錦還鄉,天下在握,氣勢非凡,威風八面!
「好色」的劉邦,到了晚年,也沒改掉他的老毛病,為了把心愛的女人的兒子立為太子,費盡周折,也還是沒有成功,一國之君也無可奈何。於是面對玉淚沾襟的戚夫人,他說:「你為我跳舞吧,我為你唱上一曲!」
因此有了《鴻鵠歌》:
鴻鵠高飛,
一舉千里。
羽翮已成,
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
當可奈何!
雖有繒繳,
尚安所施?
一個在無奈中唱歌,一個在悲慼裡舞蹈,英雄失去了英雄的氣概;美人也消失了美人的嬌顏,結果是劉邦「起去」,至少是在那個悲傷的晚上,顯然他們是沒有興趣再賞魚水之歡、鴛鴦之樂的了。
第三個,是後漢的少帝劉辯。
劉辯為何皇后子,即位後,大權操在董卓手裡,董卓將兵入朝,廢了少帝,封了個「弘農王」,而且想最終把弘農王擺平了事。就叫了郎中令李儒拿了鴆酒去給弘農王喝,也就是要弘農王飲鴆自盡。
李儒對弘農王說:你喝了這藥,可以避邪惡瘟疫。
弘農王說:我沒有病,是你們想殺我罷了。
李儒就強迫他喝「藥酒」,說是漢獻帝的命令,不喝是不行的。於是,弘農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也就只好一邊喝毒藥,一邊放聲悲歌:
天道變了哇我的前途多麼辛酸艱難,
走下皇帝的寶座只能去為他人守籬樊。
叛逆的大臣來要挾我命在旦夕了呀,
我將離開這個世界去那幽暗的黃泉……
當時,弘農王所寵愛的女人唐姬也在他身邊,他就對唐姬說:你也唱一曲吧,讓我們再為了我們的日子高歌狂舞一次吧!
唐姬也就奮袖高歌起來:
天崩地裂了呀人心世道張乖,
你身為帝王呀卻保不了自身和後代。
人世與陰間從此分為了兩個世界,
你丟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好傷哀!
結果,弘農王是飲鴆自殺了,唐姬卻被遣返故里。家裡人勸她改嫁,她始終不同意。後來卻被李榷搶去做了夫人,但唐姬自己始終保守著曾經是少帝女人的秘密。再後來,漢獻帝知道了,就把她召進宮裡來,封了她一個「弘農王妃」的光榮稱號。
弘農王和唐姬的訣別演唱,當然就比項羽和劉邦的絕唱遜色多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而英雄又往往與美人相伴,特別是那些悲劇性的英雄與美人,總能激發出人們心靈深處的情濤性浪,最能經受住歷史風雨的沖刷和浸蝕,最能成為千古不絕的絕世絕唱!
人性如此,人情如此,是任何詔書、任何璽綬都無法令其改變容顏、易其聲韻
的!
第四個,是清朝的順治皇帝。
據說順治皇帝最後是出了家,剃度當了和尚。世傳他有一首《出家偈》,其辭摘引如下:
天下叢林飯似山,
缽盂到處任君餐。
黃金白玉非為貴,
惟有袈裟披最難。
朕為山河的地主,
憂國憂民事轉煩。
百年三萬六千日,
不及僧家半日閑。
來時糊塗去時迷,
空在人間走一回。
……
我本西方一衲子,
因何落在帝皇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
征南戰北幾時休!
我今撒手西歸去,
管甚千秋與萬秋!
順治的絕唱,是最灑脫的,既沒有江山社稷的悲涼,也沒有美人子孫的眼淚。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豈不爽快!豈不乾淨!
我們不妨把順治的《出家偈》看作是他對人世的告別宣言,也不妨把它視為對人生解悟的懺悔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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