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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十七岁(图)

 2023-06-26 12:42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阶级斗争(16:9)

1、

多年以前,母亲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身穿一件浅色花布衬衫,素雅洁净,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腼腆地微笑着。每次看到她,母亲眼里都会泛起泪花,用手指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长吁短叹。

她是我的表姐玉华,她母亲是我大娘。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她,我对她的记忆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她早已不在人世,离开时她只有十七岁。

事情发生在1964年。那一年,秋天来得格外早,入秋以后,细雨绵绵,冷风吹过山谷,呜呜的响。苍黄的天底下,远近那些已经收割的稻田,谷桩浸泡在水里,光秃秃的山峰映照水中,没有一丝活气,张家沟显得格外冷清、落寞。

天还没亮,大娘正准备起来做早饭,突然听到柴房里轰的一声巨响,沉闷而沉重。她感觉不好,赶紧冲了进去,一进柴房,只听她呼天抢地的喊了一声:玉华!就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

左邻右舍闻讯赶来,眼前的情景叫人瞠目结舌,惨不忍睹:柴房里满地是血,就连靠墙堆放的柴垛上,也喷洒着鲜血。玉华竟然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她仰面倒在地上,颈项割去了一半,秀丽的脸庞歪在一边,鲜血还在地上汩汩流淌,辫子耷拉在血泊中,微睁着双眼,已经气息全无了。

2、

玉华是大娘最小的女儿,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清秀高挑的大姑娘。姐姐们都出嫁了,两个哥哥也娶了媳妇,自立门户,就她和母亲住在老宅里,相依为命。

头天下午,忙完了地里的活,玉华对母亲说:妈,那些镰刀砍刀都钝了,该磨了。说完就去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刀具清理出来,坐在磨刀石前狠命地磨了起来。

她手握刀柄,向前倾斜着身体,一前一后很专注地磨着,一把又一把。汗水濡湿了鬓角的头发,顺着绯红的脸颊流淌,她全然不知,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什么都在想。磨完一把,就拿起旁边的竹子削一下,仔细观察刀锋,直到锋利无比,削竹如泥,才满意地放在一边。大娘叫她歇一会儿,她说:我多磨一些放在那儿,够你用一阵子。

那晚,她早早洗了睡了。

凌晨四点,她就起床了,找出那件存放在箱底的素花衣服穿上,那是她唯一的衬衫,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在我们家的相册里,她就穿着这件衣服,永远对我们微笑着。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把辫子扎得一丝不乱,对着镜子,她看了自己最后一眼:镜子里,一个干净整洁姑娘,正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凝望着她。

她没有一丝留恋,从容地转身走进厨房,挑起水桶就出门了,她早就想好了,今天要把所有的水缸灌满。大娘听到她来回跑了几趟,心痛,在屋里说:够用了,别再担了。她应道:多担点,够你多用几天。

大娘苏醒过来,看着血泊中的玉华,慢慢地给她清洗脸上和身上的鲜血。她不明白,刚才还在应答自己的女儿,怎么才几分钟就阴阳两隔了?但是,始终听话的腼腆的女儿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她就躺在自己面前,有她逐渐冰凉的身体为证。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会拿刀抹向自己,义无反顾地坚定赴死?

3、

大娘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

大娘的家在风景秀美的鹤鸣山麓,那条山沟叫李家湾。李家湾背靠仙山,常年云蒸霞蔚,物产丰饶。大娘家有十几亩田地,父母一天到晚在地里辛苦耕耘,还在附近小镇上经营着小生意,在山里也算过得去的人家。

也许是氤氲于山间的云雾滋养了大娘,她长得很美,是李家湾出名的美人。她白里透红,俊俏的脸蛋上,一双蓝幽幽的大眼睛波光闪闪,就像高原上的一汪湖水,清澈动人,加上挺拔小巧的鼻梁,让她的面貌与众不同,自带异域风采。她读了私塾,又在县城里念完了高小,有几分文化,在乡下待字闺中的姑娘里,她是许多乡绅眼中理想的媳妇人选。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一名张姓男子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那位张先生住在离大娘几十里外的张家沟,是位教书先生。阳春三月,他和朋友们一起去李家湾打猎,在森林里打得一些野物,路过大娘家,便进来讨口水喝。无意之中,他遇到了这位姑娘,人面桃花相映红,大娘俏丽的容颜,深泓一样的眼睛,让他一见倾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回去以后,即托媒人前来提亲,送来许多礼物,还奉上他的书信。在信中,张先生用娟秀的字迹向大娘娓娓诉说心中的爱慕之情,这让略知诗书的姑娘感动不已,立即向父亲表示,自己愿意嫁给张先生,那年大娘十六岁。

张先生早年间在刘文辉手下当过兵,担任文职,驻守西康省多年。刘文辉在西康做省长时,非常重视教育。西康地域辽阔,交通闭塞,经济和教育都很落后,刘文辉主政以后,为了振兴西康,兴办了各类学校培养人才。他用各种方法鼓励藏人子弟入学,不惜重金修造学校,他有一“名言”是:“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刘文辉“勤俭为政,倾囊兴教,开化民智,建设桑梓”的理念,给了张先生很大的启发。

受长官刘文辉的影响,张先生回乡以后,用尽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办了一所小学堂。张先生信奉孔子的理念,推己及人,仁爱待人,因材施教。乡邻的孩子,他都动员来读书,交不起学费的,不但学费全免,还包吃一顿午饭。有升学到成都读书的,他也尽力接济。那些年,因为张先生的善举,贫穷的张家沟,走出了好些读书人。

结婚以后,俩人情投意合,相濡以沫,商商量量过日子。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开销增加,张先生感觉经济上渐渐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他就一边教书做校长,一边投资做生意。早年的经历,让他对西康很熟悉,他又去川西高原跑马帮,把成都平原的茶叶丝绸带进藏区,再贩一些玉石虫草之类出来。天长日久,家境日益见好,有了积蓄,张先生又购置了一些土地和商铺。

一晃过了十几年,他们养育了六个子女,日子过得富庶而平静,张先生也成了富甲一方受人尊敬的乡绅,大娘很满足。

4、

1950年,平静的日子被历史的车轮碾成了碎片。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大娘家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财产,房屋被农会分了以后,一家人住进了猪圈旁边偏房。张先生对她说,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有几块薄地,日子总能过下去。

他们没有想到,很快就开始了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张先生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因为在西康省当过兵,被怀疑利用学校组织策划暴乱,首当其冲被抓了起来,关进大牢没几天就判了死刑。当时枪毙人叫做敲砂罐,有的枪手会在子弹上膛之前,把子弹摩擦一下,然后再对准人头,一枪下去,人头立即开花,其状惨不忍睹。

大娘不敢去刑场,也不让孩子们去。天黑以后,她叫上大儿子,悄悄去寻丈夫。张先生静静地躺在山坡上,头歪在一边,脸已变形,睁着双眼,茫然向着青天。大娘知道丈夫死不瞑目,他何尝组织过暴乱,却被无情冤杀,百口莫辩。大娘只能强忍悲痛,轻轻抚下张先生的眼睑,小心捧起流落在草地上脑髓,把那白花花的脑髓轻轻放回张先生的头颅,用布条包好,这才和儿子一起把张先生抬回了家。

她找来针线,缝好张先生的头皮,给他擦洗干净,穿上整洁的长衫,尽量恢复丈夫平日的模样。清晨,她和孩子们一起,把张先生埋在了屋后的山林里。连同张先生遗体一同埋葬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欢乐。

5、

张先生被镇压时,大娘的大女儿才十三四岁,玉华最小,刚满三岁。1952年,母亲回老家探亲,去看望大娘,见她一人拖着六个孩子艰难度日,家里一贫如洗。孩子们都辍学在家,帮着干农活,母亲和大娘商量,把她家大女儿带出来继续读书,好歹读个中专之类的学校,有了工作也好帮衬家里。就这样,母亲带走了老大玉辉。

那些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消灭了张先生一类的地主,农民分了田地,成为土地的主人。接着,1953年就进行了农业合作化,鼓励农民走集体化的道路,农民拿到手的土地,还没有焐热,又交给了集体。后来,又掀起了热火朝天的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运动。在运动的漩涡里,大娘和她孩子们,顶着地主家庭的帽子,忍受着监督和歧视,挣扎着生活,儿女们日渐成长。到了60年代初期,玉华的两个姐姐出嫁了,两个哥哥也各自成家,独立门户,离开了大娘。

在玉华的记忆里,她的童年没有快乐,只有饥饿与贫穷,还有乡邻的白眼。从记事起,她就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爱美的她,从小只能穿哥哥姐姐穿破的衣服,补丁上面还是补丁。

然而,五、六十年代又是一个充满激情、崇尚理想的年代。共产主义的理想、一次又一次的运动,让许多年轻人心灵激荡,热血奔涌,总觉得要做点什么,才无愧于这个惊天动地的时代。

过了灾荒年,生活日渐好转,玉华转眼十五岁了,生活经历的磨难,养成了她倔强的性格。玉华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摆脱地主家庭的阴影,堂堂正正地生活,理直气壮地嫁人。

那年月流行一个口号: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她听进去了。这个口号给了玉华追求进步的勇气,她用心写了入团申请书,郑重地递交给了团支书。

在生产队里,她积极表现,遇到脏活累活,她都冲在最前面,从不计较工分和得失。农忙时节,白天,她像一个大寨铁姑娘,栽秧子、打谷子、踩水车,什么都抢着干;晚上,队里开会,她早早到场,布置会场,收拾桌椅板凳,总是很晚回家。一季庄稼下来,她晒黑了,瘦了,累得浑身筋骨痛,散了架似的。但她无怨无悔,心里很踏实,总觉得她所做的一切,团组织都看着。

玉华真诚地用行动向组织靠拢,但在强调阶级斗争的环境下,无论她怎样表现,她依然是地富反坏右子女,不被认可。申请书递交了两年,眼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成为了光荣的共青团员,自己的申请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玉华感到非常迷茫,也很困惑,每每和团支书擦肩而过,想问个究竟,但看到的却是一种冷漠的眼神,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瞬间消失。

这一年,农村又轰轰烈烈搞起了四清运动,大娘那抹不掉的地主婆身份,再次成了队里批判斗争的对象。面对这样冷酷的处境,拼命干活的玉华,变得更加沉默了。

五一节,团支部公布了一批新团员名单,国庆前夕,又公布了一批,两批名单里都没有玉华的名字。

玉华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摇曳飘荡。四周一片混沌,她的人生没有目标,也没有一丝光亮,对这个永远不给她希望的人世,她已了无牵挂,完全绝望。既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最好的解脱便是离开这令她伤心欲绝的人间,走向黑暗中那个可以收留她的世界。

于是,她决然地走了,走得那样让人深感痛心,又那样悲壮惨烈。

看着香消玉殒的女儿,大娘肝肠寸断,她强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把女儿埋在了张先生的墓旁,以使父女相依为伴。

十七岁的玉华就这样走了,她留给这人世的,就只有照片上那腼腆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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