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一小学(图片来源: Guang Niu/Getty Images)
【看中国2023年5月20日讯】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就很少回故乡了。对故乡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淡漠了,可梦中却常回故乡。梦中的故乡更清晰,且多身在其中。梦中故乡的场景大都是我青少年时期在故乡生活的情景,有时还伴有时间和空间的穿插。
我常梦到小时候印象中的老家和老屋。老屋是一套“连五转七”的江南传统民居,有一个中央天井,堂屋两边各两间睡房,天井两边各一厢房。天井和堂屋、厢房之间由可移动木制隔墙相隔,隔墙上雕有各式精美图案。堂屋和睡房的檩条都是粗大的原木。堂屋后方正中放着一个高大的堂柜,堂柜上立有一个木雕神龛,神龛正中书有金色大字“天地君亲师位”,神龛前面放着精美的铜质香炉和蜡台,堂柜两侧立着高达墙顶的实木粮仓。
我父亲兄弟四人各一套这样的老屋,四套老屋“田”子相连,就是一个小村庄,就是我的老家。老家三面翠竹、松柏环绕,屋前有一口宽阔的池塘。夏天,池塘里长满菱角,池水清澈,成群的鱼儿在菱叶下游动。门前有几棵参天古柏,上面有喜鹊和白鹭的窝巢,我们堂兄弟姊妹常在古柏下嬉戏玩耍。屋后的树林里还常有野兔和狐狸出没。
一次我梦回老家。走到村口,只见屋后的树林枯败、稀疏,参天古柏已不见踪影。屋前的池塘半干,池水浑浊。顿时,一种悲凉感便涌上了心头。
走到门口,三叔正蹲在屋檐下吸着水烟。寒暄后我问他:“今年的年景怎么样?”三叔说:“不好,这些年一直都不太好。上面要求种双季稻,池塘里的水不够用,土地也变得贫瘠了,收成就不好,粮食不够吃,每年都要吃“供应粮”,又没有其它的收入来源。这不,只好把屋前屋后的树给砍了,换些钱来买供应粮。”
我追问三叔:“那当年祖辈哪儿来的钱能造出这四栋房产来呢?”三叔说:“能的!当年土地、山林都归私有,木料到后山砍伐,不用花钱。青瓦自己在柴窑里烧制,石料可去山里免费采伐,泥砖自己制作,也不用花钱,只是木制隔墙要请木工制作,要花些钱。”三叔还说:“现在人民公社公有制,私自烧制青瓦,擅自采伐石料都是不允许的。前些年‘大办钢铁’,后山的树木都砍得精光,这样的房子是做不起的了。”
走进老屋,母亲正在犯愁:“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去买回今年的供应粮呢?”前几年已卖掉了一口粮仓,房顶的檩条也部分拆卸下来变卖了。走进堂屋,神龛上的金漆木雕已毁于“破四旧”,“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已换成伟人的头像,铜质香炉和蜡台已当废铜贱卖,用于购买供应粮。我内心一阵迷茫:“我不是在省城里工作吗?何不带点钱回家,给母亲买供应粮呢?”头脑里一阵挣扎,我从梦中醒来了。哦!原来这梦境是几十年以前的事。
我也常梦到我的小学和上小学时的情景。小学是一个宽大的长方形四合院,它原本是一个古庙,后来改造成了学校。院子里有一个假山,假山周围生长有一丛丛天竹和梅花树。我很喜欢天竹挺直的红褐色枝干,它的叶子在阳光下能由绿色变成红色。我也很喜欢院子里的梅花树,冬天,梅花在风雪中绽放,花朵是红色的,它不长叶子,只开花,花蕾、花朵一个紧挨着一个。因此,我也很喜欢我的小学。
开学的第一天,姐姐把我带到老师面前,老师让我数数,我一口气就数到了一百,老师夸奖我聪明,我因此就爱上了学习。很快,我就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还能熟记乘法口诀。每天早上第一节课开始是“听写”,我总是举手要求上黑板写,而且几乎从不出错。老师很喜欢我,于是让我当了学习委员。
有时中午放学后,老师会给我几毛钱,让我去村里给她买鸡蛋,下午再送给她。我总是特别小心,把装鸡蛋的口袋放在胸前,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注意不要摔跤,不要摔破了鸡蛋。”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有一次我还真的摔跤了,但我宁愿让手背受伤也要保住鸡蛋不让它破碎。老师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即使在夏天下雨她也穿着鞋袜,尤其是她的手,白皙细嫩。哪像村里的成年人,衣服又脏又破,手是粗糙的,长满老茧,雨天也必须赤脚下地干活。我总是想:“等我长大了,也到他乡当个老师,那该多好啊!”“我得要好好学习!”我暗下决心。
我的梦境会跳到六年级。这六年的暗自努力没有白费,每门功课差不多都是五分。我暗自鼓励自己,一定要向哥哥一样考上县立初中,那里是住宿学校,全天读书学习,不用下午回家打猪草,拾牛粪。
临毕业的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高兴地来到学校。校门口一堆人正在围观墙上的公告,我也挤上前去观看。原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和学校其他老师不是同一个“革命派别”,他昨天已经离开了学校。我们班的同学找到校长,校长说:“你们回去吧!不用再上学了。”我问:“那我们还能考初中吗?”校长说:“已经是文化大革命了,还考什么初中?”哦!我失学了,不能上初中了。一时间,我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沮丧,只好背著书包怏怏地离开了学校。
我也常梦见在生产队上工时的情景。我们村和池塘对面的大塆村、上塆村同属一个生产队。梦中的一天早上,我被上工的钟声催醒,我赶紧起床,不洗脸,不吃饭,径直走向领工地点。生产队长叉着腰站在那里,他身体瘦削,面色焦黄,黄色的眼珠圆滚且外突,他的癞头在阳光下微微发亮。村里的小孩都惧怕他,他一瞪眼,小孩们就四散奔逃。大队书记的儿子又领走了最轻松的活儿,队长本房头的子女领到了旱地里的活儿,而我则被分配到了水田里插秧。上塆的富农分子佝偻着身子走过来,生产队长大喊:“怎么现在才来?老实点!”队长分工完毕后,便朝着他的老相好家走去。
要是白天劳累了,晚上我总会梦见插秧。插早稻秧时常常是春雨绵绵,天气依然寒凉。赤脚踏入水中时,全身一阵寒战。背上披着自己制作的稻草蓑衣,有时雨水会穿透蓑衣,透过棉袄,直至后背心窝,透心的凉。我有一双较长的腿,插秧时腰必须弯成小于九十度的角。不一会儿,我的腰就会像要断裂一样的疼痛。最可怕的不是腰痛,而是水中的蚂蟥。一边插秧,一边要不停地提起脚来检查。一不留神,小腿后面视线的死角处就会被蚂蟥叮上,有时多达两、三条。这时不能硬生生地扯拉蚂蟥,那会连皮肉一起拔掉,而必须要用力拍打,拍打后,蚂蟥会自己滚落到水中。蚂蟥叮过的地方会不停地流血,这时要赶快止血,要不,血流入水中后,血腥味会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蟥。晚上收工时,我的腿上会再增加几个蚂蟥咬过的伤疤。
要是睡觉时不注意,把手放在心口上了,我会做一个噩梦。住队干部又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向上塆的富农份子远景富家里走去,走在前面的是邻村的“张哈子”。张哈子长着一身横肉,生性凶残。我们一群小孩也一起混进了远景富家。住队干部要远景富交出更多的银元来,远景富说:“真的没有了。”前天,远景富说家里没有银元,可吊打后,他却交出了一百块银元。为此,住队干部认定他还有更多的银元,不打他他是不会交出来的。他向张哈子撸了撸嘴,张哈子立即卷起袖口,先脱掉远景富的外衣,再将远景富反手捆绑,吊在屋梁上,接着就是一阵皮鞭抽打,皮鞭抽打处立即就有血液湿透了衣裳。远景富哀求道:“饶了我吧!真的再没有银元了。”我看见远景富未成年的儿子躲在厢房里,他一双眼睛血红,双手捂着头,身子随着皮鞭的抽打声一下一下地震颤着,像是皮鞭抽打在他的身上一样。我也十分恐惧,一身冷汗后,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我安慰自己,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尽管我白天没有去思想故乡,但夜晚仍会梦见那亦真亦幻的故乡场景。或许是往日在故乡时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烙印太深,又或是人老了,更容易怀旧,为此,梦中也就生出这旧日的记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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