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安门(图片来源: Getty Images)
一
对越南的那场“自卫反击”以后,大陆一些时尚学者与市井爱国者,提起中共国开始改用“共和国”三字替代。似乎用了“共和国”,不仅显示出几分自豪,口气也倍感亲切。据说上海某红二代女作家,被台湾一家媒体赞为“共和国女儿”,女作家欣然接受。不知那“共和国”的女儿,是否理解“共和”的含义?央视一名女主持被封为“共和国的脊梁”,不久却跑到美国领了绿卡,不再当“脊梁”了。
没有权力制衡就没有共和,这个道理对许多知识份子而言,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由此衍生的,还有“共和国旗帜”、“共和国公民”等称号。估计若有人称“共和国贪官”、“共和国地沟油”,估计也不能算错。当民营中小企业向银行求贷难于上青天的时候,有人把央企或国有大企业抬举为“共和国长子”。8964后,某野战部队的丘八因屠城有功,获官方赐“共和国卫士”的殊荣。但不知所谓“共和国卫士”的封号,究竟是对“共和国”的嘲弄,还是对那些双手沾满学生鲜血的“卫士”们的讽刺?至于“共和国黑煤窑”、“共和国二奶”之类,就毋须多说了。
中共政权自1949年起在北京建立,全称即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但在1979年之前的30年间,似乎名号归名号,从未有人自称“共和国”。官方文件、报纸社论、官员报告或学者长篇大论中,习惯也以“我国”二字自诩。这也难怪,30年来,自上而下鼓吹的是“共产主义”。“共产”与“共和”一字之差,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大饥荒年代,能说“共和国大饥荒”吗?若将1957年知识份子遭遇毁灭性打击,称“共和国反右”,将十年文革称“共和国浩劫”,听起来都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总之,无论是“共和”、“共和国”,抑或是“共和政体”,对于亿万炎黄子孙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二
市井小民不懂“共和”与“共和国”的含义,这也难怪。最早提议将中共国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者,是著名学者张奚若。在1949年6月政协筹备会上,张奚若的这一提议获毛泽东、周恩来首肯,于是一锤定音。“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国名沿用至今,没人在乎究竟是真“共和”还是假“共和”。其实中共最初盘据在江西瑞金使用的国名,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延安时期毛泽东一心想着建立“中华民主共和国”。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设定,国名虽与时俱进,但“共和”二字绝不放弃,可见“共和”二字意义重大,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抹去!
张奚若是崇尚民主政治的学者,早年获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学位,后在清华大学讲授《西洋政治思想史》,与金岳霖、徐志摩等同为太太客厅的常客。作为自由主义一代知识份子,张奚若当然不会不清楚共和政体的含义。上世记40年代,他在文章中即曾指出:“中国要有光明前途,只能是废除国民党一党专政和蒋介石个人独裁。”中共国成立前夕,他提议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作国名,究竟是否贴切?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朝代更换时期选择留在大陆的知识份子仿佛是个谜,他们既想在战乱结束后潜心学问,又想与新政权保持良好关系。其实张奚若在知名学人中可算敢讲真话,在1957年初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张奚若自以为“帮助党整风”,居然直言指陈中共“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未来。”这一席话若出自别人之口,是彻头彻尾的“恶毒攻击”。但张奚若竟有惊无险,原因是毛泽东很清楚:张奚若仅仅口头议政,不愿参政更不愿当官,属“无政治企图”的“好人”——想胡说两句就让他胡说两句吧!这使张奚若在知识界获得“不死鸟”之称。
不过即便张奚若这样的“不死鸟”,要求他“知无不言”也不现实。所以他提议使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作国名,对其中“共和”二字的含义,他选择了装糊涂——避而不谈。也许私下里与朋友聊天,免不了流露真知灼见,免不了谈到“共和”二字的真谛,但这也仅是我的猜测而已。于是在30年的时间内,这位自由主义学者所看到的,要么是全民在“共和国大饥荒”中受煎熬,要么就是“共和国臣民”被卷入疯狂的“阶级斗争”,知识份子普遍遭受厄运。
三
与此对应的是,国内各种媒体、刊物,长期对“共和”、“共和国”与“共和政体”等词语,也一律保持缄默。不仅是媒体或刊物,自1949年以来的近70年内,在大、中学校的课堂上,也绝无教师对国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共和”二字作出解释。一代一代读书人从小学读到大学,全然不知“共和”是什么意思。上海闸北有一条共和路,不远处还有一条共和新路,我估计那里的居民同样也不明白什么叫“共和”。直至本世记初,出现一部题为《走向共和》的电视剧,把延续2000年的帝制,由苟延残喘到寿终正寝的过程展现出来。《走向共和》的最后一集,孙中山有一段演讲,讲的正是“共和”,对人们理解“共和”也许不失启示。谁知正因为这一段有关“共和”的演讲,引起“共和国”当局的恐慌,很快遭“共和国”文化官员的砍伐。这对“共和国”而言,不啻是一种嘲弄:“共和国”的臣民,要想弄懂“共和”的含义,谈何容易!
翻开权威工具书《辞海》(1989年版),同样也没有对“共和”的诠释,只提到青海省有一县,名“共和县”;再看发行量达几十亿的《新华词典》(1981年版),对“共和”一词的注释是:共和——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由选举产生的一种政治制度。
恕我直言,如此对“共和”的诠释,完全属似是而非的胡说八道。最早通过电视媒体,让“共和国”三字开始流行者,是军旅歌星董文华。1979年中共对越南实施“自卫反击”,这个被称为福建“红楼女主人”的董文华,紧紧把握机遇,用歌曲《血染的风采》鼓舞士气,其中反复咏唱的副歌是: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从此,“共和国”一词随着“血染的风采”传遍大江南北。
邓小平南巡,深谙投资机会的董文华,又立即奉献一曲《春天的故事》。若非“红楼”东窗事发,薄熙来在重庆“唱红打黑”一旦得手,我猜度人们在电视旁又将听到她歌颂“共和国打黑”的妙音。复旦大学一名以“季羡林关门弟子”为荣的中年教授,某次在电视银屏上大谈教育,其间不厌其烦地左一个“咱们的共和国”,右一个“咱们的共和国”。由此令我辈大开眼界:原来无知也可高调卖弄。
四
“共和”一词最早源自古罗马,英文Republic源自拉丁文res publica,原意是指“人民的公共事务”。18世记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将社会政体分为共和政体、君主政体和专制(暴君)政体三种形态,其中共和政体又分贵族共和与公民共和。公元前509年建立的罗马共和国,属贵族共和制。1649年,世界上第一个公民共和国——荷兰共和国诞生。1688年光荣革命,英国成为“裹着君主制外衣的共和国”(孟德斯鸠语)。现代共和强调所有公民的参与权,大多为议会制共和,议会对政府有监督否决的责任。共和意味着对民主的警惕,以及对少数的保护。18世记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旗手大卫∙休谟,在《关于完美共和国的设想》一文中,勾画出能体现共和精神的三条基本法则。这三条法则是:财产占有的稳定性法则;根据同意转让所有权法则;履行诺言的法则。
极权与共和,是同一坐标上方向相反的两极。一个私有财产不断遭掠夺的地方,一个言论自由没保障的地方,一个没有宪政约束的地方,一个没形成公民社会的地方,竟自称“共和国”,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诞、更无耻的怪事?已故经济学家杨小凯,生前对“五四”时期的北大呼吁“民主”与“科学”,忽略“共和”的倾向作过批评:共和与民主不一样,民主的含义是把选票交给民众,其中含少数服从多数的意味,由此导向多数人暴政;而共和是依靠制衡形成的,恰恰是对少数的保护——共和是对民主的不信任。简言之,共和就是容许不同声音存在,共和就是权力制衡。一个国家,唯有在权力制衡的条件下,所有个体集合成公民社会,才是真正的共和。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攻占巴士底狱成了大革命的光荣标志,两年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宣布建立。接下来,随着路易十六被推上绞刑架,雅各宾派带领下的“民主暴政”随之形成,“共和”也名存实亡。彼时法兰西民族比我们更懂得为权利而战,却不懂对权利的理性维护。雅各宾派的领袖们,除了响亮的革命口号,没有留下丝毫有关“共和”的真知灼见。他们不明白真正的共和,其实是一种权力遭遇另一种权力的阻挡与制衡,进而使革命衍变为妥协的结果。整整200年后的东欧天鹅绒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对法国大革命激情浪漫有余、理性不足的警惕。
五
共和在世界范围的光辉实践——只要看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圈在政治文明方面的高度成熟——迫使极权主义者们不敢公开反对共和,却无法掩饰内心对共和的惧怕与仇视。他们唯一的选择是打着共和的旗号对抗共和,把一个与“共和”背道而驰的极权国家,贴上“共和国”标签,再借助意识形态垄断和信息蔽屏,行反共和之实。譬如曾经是共产极权统治的苏联,全称就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差不多同时寿终正寝的东德,也曾经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就连世袭君主极权的朝鲜,至今依然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世界上最大的共和国是美国,这倒是货真价实的共和国,许多人却似乎不在意,又好像将信将疑。除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圈外,法兰西、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瑞士,乃至北欧丹麦、挪威、瑞典、冰岛等国,都是货真价实的共和国。看东亚中华民国,自蒋经国、李登辉时代起,即成为真正的共和国;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战后也完全走向虚君的共和制;韩国也在战后实现共和。眼前这些真正的“共和国”,墙内大批知识份子却置若罔闻,任凭“共和国公民”、“共和国旗帜”的呼号声宣嚣起落。这究竟是无知?是讽刺?还是装糊涂?
没有宪政制衡,就没有现代共和,这是文明社会的常识。“共产”与“共和”虽一字之差,岂止风牛马不相干,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然而,当极权主义者们热衷于将“共和国”挂在嘴上高唱的时候,还有谁在乎这个“共和国”,究竟是真“共和”还是假“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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