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图片来源:Adobe Stock)
(编者按:严歌苓是知名美籍华裔作家。2月6日,她在大陆《幸存者诗刊》微信公众号发表文章《母亲啊,母亲!》。2月11日,她在旅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退休副教授周孝正的网络节目中再次提到大陆人口拐卖问题。随后,她在新浪微博遭到封杀,文章《母亲啊,母亲!》也从微信消失。)
母亲从来都是极致崇高的象征。她象征着祖国,象征大地,象征母后——所谓皇天后土。自我童年开始,就在各种颂歌和诗篇中被当作大自然,当作大海,当作无限宽阔、无条件接受我,并充满滋养我乳汁的怀抱。“我把党来比母亲”。把哺育万物的黄土地当母亲。把长江黄河当母亲……一切宽广包容、充满爱意、不计回报的事物都被我们当成母亲。闭着眼颂扬了半个多世纪,一睁眼,已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竟看见一个被铁链拴在破屋墙上的八个孩子的母亲!我突然意识到,别扯了,别把“母亲”这条门槛设那么高,把她当这当那,就把母亲当母亲吧!
把它还原成她吧!
我做过女儿严歌苓,做过战士严歌苓,也一直在做作家严歌苓,但今天的我,仅仅是母亲严歌苓。那条铁链的这一头拴着我,我能感到生铁在脖子上吸噬体温,能感到那碗冰冻稀粥的坚硬——相对铁链那一头拴着的母亲仅剩的两颗牙,它的坚硬超过她囚禁地的水泥地面。我也能依稀听到满堂儿女在另一个门内(另一个世界)的热与闹;那里有足够的饭菜,有温暖的室温,有嬉笑对答,而这一切都没这位母亲的份儿,因此我更能共感她薄衣下身体的凄冷。
那是怎样的身体啊,二十多年经受不止息的蹂躏,被打掉了牙,被扯落了发,被被当成一个器皿盛装兽欲,被实施一个逆向进化:从人至非人。那曾是世上画家们膜拜的少女之体,人神之间的生命,多一步可做圣母,少一步便是父母掌中明珠。那还欠一节生长发育的肉体,本来是由爱情来享受,却连爱情为何物都不及知晓前被毁灭了,成了活人体上的废墟。我能体验玉体到废墟的过程所经历的疼、痛、木、死。那体内最柔软的宫殿——子宫,任八个孩子(至少八个)在其中形成、成形、成长,直至被这个子宫送上人世。还有那条最柔韧的走廊——产道,让那些无情的精子侵入,再让一个个血肉连心的亲人娩出。阿伊莎,我的女儿,虽然没在我身体经过同样的旅行,但她爱我尊重我呵护我,假如我把这个母亲的故事告诉她,她会怀疑我编造了一个鬼怪故事:“从前,有座城,叫做丰县,城里有个董姓人家……”鬼故事这样开始了。
徐州八孩母亲。(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这几天是我们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虽然是他乡的平常日子,但我们每天仍是记着穿点喜气服饰,做几样传统饭食。不知铁链上的母亲可在单衣上加了一件够暖的衣裳,仅剩的两颗牙能否咀嚼到一点年饭,能否半囫囵地咽下几个饺子?自从听说了这个铁链上的母亲,我愤怒、悲伤,心神不宁,一整天恍惚,无法集中心思写作、读书、学德文。昨天给生病的老公做咖啡,竟把罐装鸡汤当牛奶倒在咖啡里…..书在我手上,一行字要读好几遍,还是抓不住它们的意思。我很少有这种一天到晚做不成事的时候,我可以费钱但绝不费时间,但这个节日的五天,在我这里统统荒废了。我意识到,或许该给留出时间来,专门留给愤怒,让愤怒正当发作。愤怒出诗人,愤怒是我很多小说的燃料,所以愤怒有资格成我这些天的主题。愤怒也可以像节日一样,让一般家常事物让位。想通之后,我把我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事物让位给愤怒,专供愤怒消耗我,消耗掉足够的能量,再冷却我,让我回到电脑前,写作。于是我把过去的五天叫做我的愤怒节日。
让我终于下决心写这篇文章的炮捻子,却依然是愤怒。今早收到一个朋友转来的文章,是一名自媒体记者写的。文章是关于那位丰县母亲的长子状告记者的荒唐事。人的天伦观、道德观怎么颠倒错乱到这么个荒唐地步了呢?她是你的生母啊,孩子!拴在铁链上的只能是女奴,是吴清华,或者是行将就义的女烈士,你懂吗?网络上说,把母亲当狗拴,我不以为然,文明进化到今天,连狗也不可以拴锁在铁链上了!这位作为长子的孩子,从城里打工挣钱回到家,不仅不把母亲从铁链上解救下来,而且要状告呼吁解救的人,这是什么逻辑?这是在我的遵奉“百善孝为先”的祖国生长的人?!你这种颠覆伦常、残忍冷漠的人,会影响你的七个弟弟们和妹妹的。假如影响了弟弟妹妹,母亲的境遇还将恶化到什么地步?母亲已等同女奴、性奴,活着是一场漫长痛苦的死,没死已经开始腐烂,她的境遇还有恶化的空间吗?她生下你们一群孩子,是为了她自己有足够的人手来栓她,来看守她,为了在她饥寒时得到八份儿冷漠,为了在那碗稀粥冻硬后,发生八份儿熟视无睹?她生养下你们这些孩子,难道为了在外人来营救时,竖起八根阻挡她出狱的铁窗栏杆?!
想想吧,孩子们,她那万分不情愿的子宫曾任你们居住成长,她那残破的产道曾把你们引向这个人间,你们的形成,是她一次次痛苦大刑的结果,仅凭这一点,她比一般幸福的母亲,之于你们恩情还要深重啊!
母亲的心。(图片来源:Adobe Stock)
醒醒吧,长子!孩子!你在帮你们那个凶手奸淫犯父亲慢性杀害你们的母亲,你在为你七个弟妹学习施虐母亲带做罪恶的领头人。假如我的女儿看到她的母亲遭遇你母亲所遭遇的,她会二话不说,抄起武器(什么都可能是复仇者的武器)和施虐者决斗,哪怕拼掉她尚未长大成人的年轻生命。我对她有这样的信赖,凭她对我的呵护——所有重物必须由她给我扛、背、拎,我就有点底气。假如她见到你们对你的母亲这样,她会心碎,会问我,妈妈,会有人对我的亲生母亲这样吗?也许她还会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她要找到她的亲生母亲,确证那个母亲不像这个母亲,被拴在铁链上。或者她会这样问:妈妈,我真的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吗?
写到此,我想到波兰裔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代表作《蓝》中,女主角茱莉与她的女佣的两句对话。在朱莉的丈夫和女儿死于车祸后,她的悲伤已超越流泪的程度。她只身一人回到家里,碰到女佣——
茱莉问:“你干嘛哭?”
女佣答:“因为你不哭。”
你问:你干嘛愤怒?
我答:因为你不愤怒。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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