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党史专家裴教授:我是“深悔派”知青(图)
裴毅然教授说:当年80%知青并非自愿,而是“被迫”上山下乡。(网络图片)
提要: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共党史研究专家裴毅然,16岁便去了黑龙江上山下乡。他以亲身经历说明,大多数知青对当年被迫“上山下乡”深深后悔,这场运动祸害了知青一生,全面束缚国家发展。以下是裴教授接受采访时的对话:
邵思思:您是一名50后,有过在黑龙江上山下乡的经历。现在“知青”群体普遍存在争议,吴道平那篇《上山下乡四十周年祭》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自愿”,但也有人大力宣扬“青春无悔”,您是亲历这段历史的,您对“青春无悔”这句话怎么看?
裴毅然:这一话题比较复杂。
邵思思:那您有没有“悔”?
裴毅然:当然后悔了。怎么不后悔呢?我不仅是后悔,而且还是深悔派,后悔得不得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我这一生的发展肯定要好得多。
我下乡前后八年,1970年底去的大兴安岭,1978年10月份出山,差两个月整整八年。16岁去的,初中一毕业就进入大兴安岭,24岁考上大学离开。当时,一开始是有一批人是哭着喊着蹦着要去的,因为被毛泽东忽悠了。但是到1970年底,距离毛泽东1968年12月发出“上山下乡”讲话已经过去两年,知青下去后,很多知青回来都说不好,已经知道很苦很糟糕了。我当然不愿意去了,但是没办法,家家至少要去一个,“一片红”,无法留在城里。我上面有一个年长四岁的姐姐,她身体不好,妈妈舍不得放她下去,当然只能由我“挑起这一重担”。
以我的估计,至少80%知青并非自愿,而是“被迫”。我在多篇回忆文章里清晰表达了自己的“深悔”,当然受到“无悔派”攻讦。我们知青群体有无悔的也有深悔的。我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无悔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我们也可以有悔。问题是我们允许他无悔,他们却不允许我有悔。所以,中国人在对待不同观点的态度上,缺乏基本修养。你不同意某一观点,你当然可以不同意,表达你为什么不同意的理由,但是“无悔派”不给我们“有悔派”自由,即“不准有悔”,最麻烦的在这里呵!
我认为不管“深悔”也好“无悔”也罢,最终得看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对国家对历史对知青本人的作用与意义。上山下乡运动逆历史潮流,将城市知青——国家发展最宝贵的人才资源逆向送给不需要文化知识的农村、山区,退回原始劳作,抡十七世纪大镐、淌十八世纪大汗,与科技化、知识化完全悖反,国家人才接续严重断捻。至于对知青本人,朝着生活环境、发展条件低于原起点的城市走去,当年那个惨劲就别说了。1990年代以后的下岗潮,即“4050部队”,都是知青一代,无文化无外语无电脑,我们这一代尽走在历史的凹陷处——长身体时没吃的、要读书时下乡了、要文凭时下岗了、要看病时医改了、要买房时没钱了。但就有这么一批老知青无视这一基本事实,硬要“无悔”,奈何?只能说他们是被赤潮彻底毁掉的一代,被骗了还替人家数钱。也许他们对青春岁月有一股怀旧情绪,不愿自我否定,但评史不可能根据个人感情,得根据事实与数据。
邵思思:那您觉得上山下乡运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裴毅然:时间耽误,人才浪费,全面束缚国家发展。
社会和历史的正常发展要靠一代代理性继承。当年,全国下一代精英,就是城市知青。他们接受了比农村好得多的教育,他们是历史发展与国家前进的推动者和继承者。但是,上山下乡运动把我们这批国家发展的“后劲”弄到农村去,哪有什么外语啊、科技化、电脑化?在那里连中学知识都不需要,只要你流大汗,即“淌17世纪大汗,抡18世纪大镐,修19世纪土路”,没有任何知识含量,完全反潮流,完全违背历史走向,真正的反动。所以,我说上山下乡对历史对民族对我们这代人是犯罪。如果邓小平不主政,不恢复高考,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样。
1963年,有人就先知先觉,说把这一代社会精英(1800万知青)弄得没文化,国家发展怎么办?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们这帮人考进大学,国家发展才拨回理性中轴。我这样没上过高中,直接考入大学,虽说有人觉得我很能干,直接考上大学,但因缺少高中教育,对我一生的制约还是很大,文化知识、外语、数学本人都缺,都得补,很吃力,也严重拖滞我的主业发展。
邵思思:还有那种无悔派,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会回城。比如许多当今高干之前也是知青,他们很清楚,知青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迟早会回城。
裴毅然:我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是高干子弟。我当时在山沟里。山里人跟我说:“小裴,你这辈子回不去了,就在这儿吧,找个姑娘吧!”就这么直接。但我不愿意,当然主要还是看不上,这是实话。
山沟里八年暗无天日,看不到前途,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如何?出路何在?最后高考了,给我这么一个机会去上学。十多年上山下乡运动,整个历史反向走,祸害知青一生。1990年代大批国企破产,出现下岗潮,几千万人下岗,其中主力当时叫“4050部队”,就是我们知青这一代,都没什么文化。按照我一位学友的说法,我们知青一代净赶在历史凹陷处。什么叫凹陷处呢?60年代长身体的时候没吃的,赶上大饥荒;70年代要读书的时候,上山下乡,没书读了;到了80年代,可以读书了,又过了年龄。像我这样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我是78届大学生,全国录取人数才40.2万(包括大专),录取率7%。77届录取27万,录取率4.7%。现在录取多少?685万人,录取率74.86%。当年全国录取比例20:1,黑龙江因知青会聚,全国高校给的名额少,达40:1,我在黑龙江高考很吃亏。
像我这样能考上大学,属于“死里逃生”。有人说:裴毅然你知青出身,学问搞到这样,好像不太可能。他说的有道理,我是真正连滚带爬,每天相当抓紧时间,才慢慢做出来。到现在还这样,经常凌晨四五点钟就醒了,打开灯就看书,很抓紧时间的。
民间还有一条顺口溜:毛泽东叫我们下乡,邓小平叫我们下海,江泽民叫我们下岗。“4050部队”的活生生体现。也许说得不太完全,但基本概括了我们这一代大多数知青的命运——净走在历史的凹陷处。
有知青说无悔,但顶不过我们“有悔派”。我们拿着数据说话。再则,我们上山下乡给当地带来什么发展,最后造成什么后果?我们知青发展怎样?把当时最有发展潜能、最有文化积累、教育最好的这一波人推到历史的反方向去了,干农活去了。这罪犯得大了。辛子陵说,唱着《东方红》,过着苦日子。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这一代人是被赤色思潮毁掉的。有人说无悔,那是他的权利。我想大部分知青不会认为“无悔”,我说的“大部分”是根据事实的。我曾跟李锐先生聊过,问了他一句:“你17岁上武汉大学,我16岁就不能读书了,连高中都没读,就到乡下去了,难道你们辛辛苦苦提着脑袋闹革命,就为了我们没有书读,读得比你们还少?”锐老连说:“是是,这是不对的,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