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也和盛唐最著名的诗人交游赋诗,孟浩然、王昌龄、贺知章、杜甫,都是他的至交好友。(绘图:志清/看中国)
三百年大唐,构筑了千载难逢的盛世气象,孕育出后世难望其项背的一代文学--唐诗。大唐的繁荣、强盛,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大唐的诗歌,有着其它朝代难以超越的雄奇与壮美。
深入苦寒的边塞,诗人会在“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广袤壮丽中,吟唱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的英雄气魄;
走进清秀的山水,诗人看到的是“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自信,以及“气蒸云梦泽”的波澜壮阔,再去体会那“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超然境界;
哪怕是令人神伤的别离,诗人也一定会道出“天涯若比邻”的洒脱,以及“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旷达,又或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圆融蕴藉。
唐朝的诗人热爱所处的繁华盛世,也欢欣喜悦地称颂它,留给后人一个无限神往的大唐王朝。然而在这盛世之下,有一个声音发自生命深处,力透金石,贯彻云霄,那就是--孤独。
向天地发问的登楼客
大唐诗人也会孤独吗?武周时期,有一位登楼客目极千里,俯仰天地,胸中澎湃激荡着无限幽思,于是他慷慨吟唱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上了万丈高台,整个人像是从俗世抽身一般,与茫茫天地对话。但他又是那样的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古往今来的人事都与他无关。这种情境下,心中怎能不荡起一种悲壮苍茫的孤独感,谁又能不为此怆然弹泪?这般壮烈的孤独感,却是古今多少人心中的共鸣。
这首《登幽州台歌》的作者,就是任侠尚气、不流世俗的陈子昂。他本是富家公子,少年时不喜读书,喜欢舞刀弄剑,完全是浪荡子的模样。但是到快成年时,陈子昂忽然悔悟,埋头于经史书海,尤好黄老之学。有的人是天生的才子,陈子昂很快蜕变成擅长诗文的书生,被时人赞誉为“海内文宗”。而他在24岁那年,高中进士,一条全新的人生道路展现在他面前。
恰逢高宗驾崩,关于陵墓的选址问题,陈子昂大胆向武则天上书谏言。武则天看了他的奏疏后惊叹其文采,赞曰“地籍英华,文称暐晔”,让他在秘书省任职,又迁为右拾遗,是个品级不高却有着监察职责的言官。陈子昂对这个社会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他一次次针对时弊敢言直谏,他的才气也在一封封奏疏中纵横流露。但是他的政见常常不被采用,像他这样一个性格褊躁而心系国事的诤臣,内心多半是孤苦与愤懑的。
后来,陈子昂作为参谋随军出征,多次向主帅进言,反遭降职,战局却越发危急。无论在朝还是在军,陈子昂都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失意者。此刻,他的驻地在蓟北,附近有一座著名的幽州台。那是战国时代明君燕昭王所建,也叫黄金台、贤士台。
燕昭王即位时,正值国力衰微、风雨飘摇之际。但他爱贤敬贤,锐意重振燕国,于是大开国门,修建一座高台,置黄金于台上,广招天下贤士,共谋大计。于是,各国的栋梁之才如百川入海般汇集在燕昭王身边,其中最杰出的是深谙兵法的乐毅。他辅佐燕昭王改革内政、整顿军队,又大破齐国,助燕国一跃成为七雄之一。
先贤的故事,加重了陈子昂的幽思,于是他登上了这座黄金台,吊古怀今。燕昭王和乐毅早已远去,眼下和将来,谁又能成就这明君贤臣的佳话?陈子昂的失落似乎到了顶点,但他的气概也到了顶点,最终化成一句怆然涕下的壮语。
人们喜欢他的诗,称赞他一扫南北朝时期的纤弱诗风,俨然有汉魏之风骨。而这首诗,不着一字描写黄金台、燕昭王旧事甚至个人际遇,直抒内心涌动的情怀,却将人的命运和天地、宇宙相连,仿佛向这个世界发问、追寻。或许正因为这首诗的抽象,幽州台上的吟唱化作一种永恒,每个读者都能在诗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随之深思并找寻生命的真谛。
柳宗元的《江雪》,让人读来却不仅让人顿生寒意,还感受到文字中千钧的重量。(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稳坐冰雪孤舟的渔翁
中唐时期,有人用文字勾勒出一幅凝炼清冷的山水画:寒冬纷飞的大雪覆盖天地,一个老翁却无惧严寒,披着蓑笠在江心垂钓,千山之上,万径之中,没有一丝的人烟鸟迹。这就是“千万孤独”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比上一首还要简短,读来却不仅让人顿生寒意,还感受到文字中千钧的重量。这首诗出自一位中年诗人之手,人到中年,一个朝代也走到了中年,经过岁月的沉淀,心头的孤独感别是一般滋味。作者柳宗元,被誉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文豪,留下这一首脍炙人口的短诗。
柳宗元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河东柳氏是当地的望族,母亲是范阳卢氏,同样是高门大户。两大世家的结合,孕育出一位“精敏绝伦”的少年天才,文章写得“卓伟精致”,被时人推重。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国力渐衰,但气度仍在;柳宗元的家族也不复往日的风光,他早早经历了战乱的动荡与宦游的漂泊,但是柳宗元后来的成就,足以让柳氏门楣不朽。
成年以后,他的人生出现转机,21岁进士及第,24岁担任秘书省校书郎,26岁通过博学宏辞科考试,29岁赴蓝田作县尉,31岁调回京城成为一名监察御史。他还得到太子侍读王叔文的赏识,两年后新皇登基,王叔文执掌大权,柳宗元也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他事业蒸蒸日上之际,王叔文推行的改革,仅一百多天就在政变中结束,王叔文被赐死,与他结交的官员也都受到牵连。柳宗元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才子,变成了惨遭贬谪的罪臣。挂名永州司马的他,在那个僻远荒凉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起初不到半年,柳宗元的母亲因病去世,他本人也因为水土不服、心情抑郁而贫病交加。这十年,是柳宗元人生的最低谷,幸而他本是好佛之人,现实的挫败让他远离喧闹的都市,走进另一片禅境。永州的山水,锻造了他的心性和文笔,让他写下了《永州八记》等传世杰作,大到西山的浩渺旷远,小至石潭的清凉幽寒,都是他修行路上的良伴。
那首宏大而又空灵的《江雪》,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雪。此时的柳宗元,父母俱亡,妻子早逝,身边又无子嗣,当年的好友也远离了他,功名利禄化为云烟,他真正成了天地间的一个孤家寡人。柳宗元仿佛失去了所有,却拥有了孤独。这种拥有,让躁动的心沉静下来,与自己对话、与天地交流。他在永州找到了自己,就是那个无惧天寒地冻的垂钓客。从风雪、山水、唐朝、乃至整个天地间看渔翁,他是那么渺小,无法改变周遭的处境,但是他从苦难中超脱出来,倔强而固执,有着所向披靡的力量。
你看他再贬柳州时,为同病相连的刘禹锡请命,调换两人被贬的地方,以便让他更好地照顾老母;到柳州之后,他将一身才华与抱负赋予这个偏远的地方,修孔庙、开学堂,凿水井、开荒田,短短几年柳州大治。这不正是江心的渔翁所坚守的道义和信念吗?
李白的一生,浪漫而传奇。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少年时期游离天下,足迹遍及蜀地各处。(绘图:Winnie Wang/看中国)
与青山对望的谪仙人
有人认为,这是唐朝最孤独的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年轻的陈子昂面对孤独,尚能慷慨挥泪,吟啸天地;中年的柳宗元面对孤独,还有着不肯屈服的倔强。而诗仙李白在晚年创作的这首《独坐敬亭山》,是那样静谧辽远,已然在孤独中泰然自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李白的一生,浪漫而传奇。他读万卷书,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博览经史名著;行万里路,自少年时期游离天下,足迹遍及蜀地、扬州、江夏、长安、洛阳甚至塞外;识无数人,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都能成为他结交的对象。李白得到过世间最荣宠的优待,天子降辇,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他也和盛唐最著名的诗人交游赋诗,孟浩然、王昌龄、贺知章、杜甫,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在诗坛,他是豪迈奔放的诗仙,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朝堂,他是赞助天朝的神仙,醉草《吓蛮书》,一纸胜千军。这样的李白,也有孤独的时刻吗?当他在唐玄宗身边任翰林供奉时,为佞臣小人所妒,以致于天子三次欲封他为官,都被阻挠,于是李白选择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被赐金放还;当他以诗酒会友时,命运的安排让这些人来了又走,于是李白选择了“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后,年过半百的李白也不得不奔走避难,晚年在流浪漂泊中度过。虽然李白先后参加永王李璘、宋若思的幕府,但因为受李璘谋反牵连,李白更蒙受牢狱之灾,被判流放。直到他快六十岁时,朝廷大赦天下,李白这才获得了自由身。就在两年后,饱经风霜的他登上了安徽宣城的敬亭山,写下那篇千古绝唱。
敬亭山,是李白情有独钟的一座名山,相传他先后七次登临此地。或许是因为他喜爱的山水诗人谢脁,在宣城做过太守,在敬亭山留下诗篇,所以这里成了李白几度重游的故地。此前,李白在敬亭山上携友同游,或者饯别好友,他也为敬亭山题诗,但多是表达对友人的怜惜和劝勉,还没有和敬亭山深入地交流。而这最后一次,他独自登高,坐望天地,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敬亭山。
以前的敬亭山,“登高望山海,满目悲古昔”,“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百岁落半途,前期浩漫漫”,李白的心绪尚随着世事波动。而这一次,李白看到众鸟高飞远去,只有一片流云悠闲地独来独往,而山上只有一位垂暮的谪仙人,欣赏这辽阔空旷的景色。这时的孤独并不沉重,就像那轻盈飘浮的云彩,似是一种闲情逸致。再看世间万物,瞬息万变,只有敬亭山默默见证古往今来的人事代谢。
淡泊超然、大智大慧如谪仙,想必也预料到生命将逝,他选择来到最爱的名山,为自己的一生做个总结。繁华会落尽,苦难也终将远离,生老病死、富贵荣辱都要人独自去面对,但人的灵魂又是不灭的,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或许在这一点上,诗仙可将敬亭山引为知音吧!所以这一次,李白看的是敬亭山的本真,以至于相望两不厌。
若在孤独中消沉,是寂寞;若在孤独中升华,那便是修行。每个人都会面对孤独,但是大唐诗人的孤独,从不寂寞。
看完这篇文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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