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者:林昭还没有被真正平反(图)


不屈服于中共残酷迫害的林昭(网络图片)

【看中国2019年6月27日讯】(法广RFI)4月29日是林昭的忌日。1968年的这一天,她被当局以“现行反革命”罪在上海秘密枪决。那一年她还不满36岁。林昭原名彭令昭。她曾满腔热情、虔诚地拥抱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但却最终成为这个政权坚定不屈的反叛者。半个多世纪之后,尸骨至今不知所在的林昭显然仍然是当政者眼中的敏感禁区。她的档案80年代一度开放之后,又再度被封存。她在狱中写下的大量文字、甚至血书,50多年来,始终挑战着置他于死地的体制,也开始鼓舞着当代中国越来越多的抗争者。中国网络上的纪念文字或讨论平台不断遭遇删除,但林昭的故事开始走向世界。2018年,法国历史学者、国家科研中心(CNRS)和法国高等社科院(EHESS)下属的近代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Anne Kerlan女士出版法文传记,纪念林昭逝世50周年。这本书取名《Lin Zhao,Combattante de la liberté》,我们暂且按照字面意思将它直译为:《自由女战士:林昭》。作者追溯林昭的个人生命轨迹,同时细细梳理伴随了个人命运的中国历史,既勾勒出政治机器对林昭,也是对成千上万的那一代知识精英的无情碾压,也凸显出林昭卓尔不群的清醒与独立。Anne Kerlan(以下简称A.K)女士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林昭:“她很有代表性,但又是独一无二的”

法广:能不能首先介绍一下是什么促使您下决心为林昭写传记、向未必熟悉中国历史的法国读者介绍林昭?林昭故事最触动人之处是什么?

A.K:对我来说,首先是胡杰那部电影:寻找林昭的灵魂。那部电影对我触动很大。我当时就想写点什么。胡杰对我说,应该写,因为这是一个有普世意义的故事。于是,就好像我和胡杰之间达成了一个契约:他提供给我他手中的资料,我的任务则是让中国之外的人知道林昭。

同时,对我来说,在法国研究中国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们有时候感觉法国人对我们的研究并不感兴趣,因为中国太远,是异国。我在研究中一直想努力能够吸引那些未必是中国问题专家的读者。

我想讲述林昭的故事,同时也想借此机会讲述毛时代的那段中国历史。法国人并不了解这段历史,法国人对这段期间、对毛时代的文革发生了什么,知之甚少,而且也经常与事实不符,比如大跃进和相关的政治宣传。通过一部人物传记,我也许可以让一个具体的人,来具体地呈现那段历史,那些不了解中国历史的法国人也许能更好的理解那段历史。

这是我的两个写作动机。

法广:这种同时展述当时的大历史的方法也将林昭这个人物置身于她生活的那个年代,那时一个悲剧般的年代,不仅仅是对林昭,而且也是对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界人士……

A.K:的确,林昭让我感动的地方是,她很有代表性,但同时又是独一无二的。她的确代表的是她那一代人的特点:很多她的同龄人都和她一样拥抱共产主义,支持共产中国,并且全身心投入其中。但很多人最后都陷入非常悲惨的境况,他们被贴上右派标签,遣送到劳改营,或关入监狱,丢掉工作,等等。从这点来说,她的故事并不是个案。但是,她抵抗并一直斗争到底的方式则绝对是一个特例。我的确是希望能够勾勒出她身上这种既独一无二又同时在其同代人中很有代表性的特点。

法广:您在书中强调林昭面对的是一种双重孤独,既与其他右派一样被排斥在社会边缘,又与其他右派不同……

A.K.是的,这一点很令人感动。当初和她在的一些年轻人在后来没有跟从她选择的道路。当时的中国,人们或是别无选择,或是不想抵抗,而她在继续抵抗。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在一些事情上从未妥协过,比如她的优雅仪表,比如她对传统文人与文学的偏爱;在这些问题上,她从不掩饰。我觉得这很不简单。

法广:那您如何理解这位英年殒命的女子,虽然几乎虔诚地拥抱新中国,却从未接受被体制塑造?

A.K:如果我计算得不错,她死的时候只有35岁或36岁,的确非常年轻。我对此的理解首先是她的家庭。她来自一个父母都个性很强的家庭。母亲是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很有独立思想,她曾经接近革命组织,还参加了抗日运动;战后,她并没有随大流(随波逐流),而是对共产主义保持了一定距离。林昭的父亲是国民党政府时期的官员,很有文化修养,而且很了解英美体制。所以,我想,这样的父母让林昭有了同代年轻人少有的文化修养和开放思维。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尤其是那些得以出国留学者。林昭的父母属于1919、1920年代中国开始对世界开放、接收很多外来思想的那一代人。我觉得,这对林昭的成长非常重要。

“这场战斗对她来说也是一场信仰之战”

法广:但是,很多她的同龄人,一旦遭遇政权的整治和惩罚之后,都或者认错,或者不再发言,但林昭直到生命最后,却始终不曾让步……

A.K:确实是这样,这个可能也是每个人个性中难以为人解读的地方,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解释,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精神分析解释清楚。我的感觉是,她的弱点、她的脆弱恰恰变成了她的力量。从她年轻时候给朋友的书信来看,林昭其实是一个很多愁善感、很情绪化的人,难以接受不公,也难以承受批评,听到一点批评,就会情绪波动。她的遭遇原本可能让她一蹶不振,但这不仅没有打垮她,反而给予了她反抗的力量。同时,我认为,写作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一种动力。读林昭的诗词和其它文字的时候,我有时想,让她获得抵抗力量的,可能也是她将自己看作是历史上曾经对抗政权的那些文人的后代。在她眼中,对于一个以写作为己任的人来说,这样做很正常。林昭狱中文字给我印象深刻之处,也是她对普世人性的信仰。在有些文字中,她说她坚信历史会宣判她无罪。她向联合国呼吁,向(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呼吁……就是说她能够超越她的个人处境,将她的遭遇置身于她所生活的世界;她把毛领导下的中国与纳粹德国相比较,等等。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帮助她坚持下去,就是说她既有知识武器,也有文化武器。当然,还有她的基督教信仰,这一点也很重要,这场战斗对她来说也是一场信仰之战,而不仅仅是一场政治斗争。读林昭的狱中文字给人的感觉是:退让就意味着否定自我,是摧毁她之所以为她的一切,而这在她看来是不能接受的。

法广:在很多了解林昭故事的中国人眼中,基督教信仰在林昭的不屈反抗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您似乎想避免将此作为林昭之所以坚强的唯一力量……

A.K:因为我注意到林昭的狱中文字并不只是召唤上帝。我不否认对上帝的信仰对理解林昭故事的重要性,在狱中的时候,这种信仰对她尤其重要。但是,我也注意到,这种信仰并不完全是宗教性质,她在牢房中设置的供台既为父亲,也为当时主政上海的柯庆施,就是说她的信仰有很多她自己的特色。她所信奉的上帝很明显是基督教信仰的上帝,是为人类献身的耶稣基督,但很多文字最突出的特点还是政治抗争,是对当时中国的政治形势的精辟分析,与宗教信仰毫无关系。

我还注意到这些文字显示出她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她的诗歌,也像中国古典诗词一样,有很多隐喻。林昭和所有人一样,个性很复杂。只将她的故事浓缩为对上帝的信仰有些遗憾,因为许多其他个性的侧面也很值得人们去了解。

林昭的批判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

法广:那些读过林昭文字的人认为其中很多分析十分超前于那个时代,比如她用“极权”来描述中国当时的政治形势……

A.K:的确,林昭对政治形势分析非常深刻。我读了很多林昭和她的许多同代人在57年的大鸣大放中所写的文字。无论是北大时期,还是后来她与兰州“星火”杂志的同道,他们的批评之尖锐、思想之成熟很让我吃惊。这些文字很令人意外,因为在当时很少有中国人敢于写下这样的文字。同时,放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去了解,这也很正常。要知道,很多林昭这一代人读过南斯拉夫当时通过的新宪法,当时的北大学生也有来自匈牙利、波兰等共产主义国家的消息,他们的政治视野非常开阔。

林昭的特别之处是她很快就意识到问题来自当时的体制,她的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认为毛专制,鼓励个人崇拜……而我读到的其他文字则主要指向整个体制,而不是反对毛泽东。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源于一种反作用:她当初对毛泽东非常崇拜。年轻时代的林昭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甚至把毛比作父亲、比作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受到一个自己曾经崇拜的人的伤害,使得这种批评变得更加严厉。

法广:自90年代起,林昭日益成为中国异议人士、甚至是各种民间抗议人士的偶像。您如何理解林昭在这些群体中引起的共鸣?

A.K:我觉得林昭的狱中文字是促成这种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些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的人通常是被送往劳改营,见证了监狱关押的人比较少。所以林昭的文字很令人震撼,不仅仅是因为其文笔,也是因为其内容。而且,我觉得胡杰的那部影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也起了很大作用。在这部影片之前,只有一些曾经认识林昭的记者或者记者学校的人知道她,但胡杰的电影让更多的人了解了她的故事。而且,胡杰在这部影片中朗读了一部分林昭的狱中文字,这让很多人了解了林昭的思想。在当今中国,我想,她成为榜样也是因为她从不妥协,坚持到底。对于异议人士来说,这自然是一个重要的榜样。同时,因特网的作用也不可忽视。网上一度有很多关于林昭故事或其文字的介绍,或者相关讨论。而且与林希翎、张志新等同代人相比,林昭集大学生、知识分子、记者、女性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另外,她写作,写作在中国人眼中非常重要。

林昭生前所批判的体制仍然在运作

法广:您在书中还提到天安门母亲群体的重要人物丁子霖。如何理解在八九六四事件中失去儿子的天安门母亲丁子霖对林昭故事产生的共鸣?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历史在重演么?

A.K:我的确感觉到,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意识到,这个政权在迫害个体。这是林昭的经历,这也是丁子霖的经历。历史不断重演,但这些经历并不为下一代人所了解:林昭的故事并没有广为人知,官方并没有将她的故事传给下一代。这导致下一代人无法防范历史的重演。丁子霖的丧子之痛,不能自然写入历史,必须得她自己去寻找,并把自己的经历纳入历史的悲剧。这让她在林昭身上找到共鸣,她说,这对她很有帮助,因为她意识到她的经历既不是偶然,也不是某一个政治错误,而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历史过程的结果。

法广:林昭被处决已经半个多世纪,但她的名字在今天还是一个敏感词,在互联网上遭到删除,一些去林昭墓献花的人受到阻拦,有时候甚至是暴力阻拦,还有人会被警方带走。如何理解当局的这种紧张?

A.K:应该说中国形势目前重新变得非常专制,思想自由、批评自由完全不被接受。单从这一点来说,林昭就不是一个好榜样。另外,正如胡杰所说,林昭的斗争非常有代表性,她在上个世纪50年代所批判的体制如今仍在运作。中国的政治体制建立毛泽东及其政府在1949年奠定的基础之上,林昭抨击的正是这个体制。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政府仍然不能允许哪怕是一个死者来攻击这个体制的基础。

“林昭还没有被真正平反”

法广:如此来看,林昭是否真的得到平反了呢?

A.K:当然没有。在我看来她没有被平反。她的妹妹和朋友多年来都在努力为她平反。大部分右派分子都得到了平反,司法当局也纠正了对林昭的判决,承认她被错误地关押、判刑,而且她没有精神病(当局当初对关押林昭的一个解释是认为她精神失常)。但林昭并没有真正得到平反,官方仍然禁止谈论林昭。我还注意到,她曾经就读的北大本可以为林昭组织纪念活动,在80年代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活动,但仅此一次,此后再也没有公开的纪念。而且,现在大部分纪念林昭的网站都被封锁。所以我说,林昭还没有被正式平反,她始终被归类到异议群体。

法广:对于中国当局来说,林昭确实还是一个禁区。但林昭对于她的家人和朋友似乎也仍然是一个敏感话题。您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没能采访到她的妹妹彭令范,有些曾经或近或远地与林昭相识的人也不愿接受采访。您怎么看林昭的家人或朋友的这种态度?

A.K:林昭的妹妹彭令范自己曾经有过解释,她说她看到林昭的狱中文字时,感觉手中像是捧着一枚炸弹。要知道林昭的遭遇给彭令范留下很深的心灵创伤:姐姐在狱中被枪决,母亲在文革中悲惨死去,父亲自杀,弟弟的情况一言难尽。这个家庭遭遇的是灭顶之灾。彭令范是唯一的未亡人。为了自保,她远渡美国。我们可以理解她不仅深受创伤,而且,我想,她可能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感。她看到林昭的狱中文字时,感觉手中的资料非常危险。我能理解她的这种精神负担和为难。另外,从她此前的一些访谈来看,我觉得她心中有一种愤怒,对那些声称是林昭朋友的人。我能理解她这种心情。她曾在一次访谈中说,现在大家都自称是林昭的朋友,但当年谁曾帮助过林昭?她有些责怪这些朋友当年没有保护林昭、没有阻止她反抗到底。他们如今还活着,但她的姐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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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 Kerlan的林昭传:《Lin Zhao,Combattante de la liberté》(《自由女战士:林昭》)一书出版几个月后,就于2019年1月获得了法国《观点》杂志图书奖。

古埃及习俗认为,只要不断说出死者的名字,就能让他永生:林昭,“双木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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