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小说连载:我所经历的新中国(25)(图)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七章农业合作化运动
三、少年初识愁滋味
人处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不知什么叫忧愁,更不知何谓痛苦?当我和李云成区长发生矛盾,入党后补期又被暂行停止的时候,心里顿感空虚,眼前一片茫然,不知今后路该怎么走?深感自已是个鸡蛋,他是个石头,如硬要去碰,只有壳碎蛋破,它却完好无损。但作人又不能放弃原则,去顺从屈服自已不认同的东西,这样还能是个革命者吗?这些埋藏在心里的矛盾,好想向人诉说啊!可向谁去诉说呢?,骤感孤独寂寞,开始羡慕那些有女朋友的同志。逢周末休息,对对双双聚在一起,或漫步街市或细语田间,倾诉工作与生活上所遇到的不平,形影相伴互送温暖。爱会使一切变得美好、恬静;爱是避风的港湾,又是力量的源泉,谁个不爱?我开始发现,不,深深地感觉到,我生活中缺少了个什么?想去想来,就是生命与事业所需要的爱!哪去寻找爱?何处才有爱?爱到底为何物?
在农村工作的多是男同志,想找个女朋友聊天都难。工作组那个叫“干豇豆”的刘家惠,一张瘦削没肉的长脸,说话硬枝硬杆没点女人味,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还难看。没说爱,看着都烦,还不如金马寺那个没有头发的小尼姑,人家毕竟还有点女人的柔态。
“干豇豆”虽然对我百般殷勤,但我宁肯当一辈子和尚也不愿找她去倾吐心声。恋爱无望,工作不顺心,要不回茶厂当工人去?想东想西,思想变得复杂起来。好在我们工作组的“梦觉”、陈崇阳、徐泽昆十分了解我,心里为我抱不平,只是言语上未表露而已,认为我是为大家说话才招来麻烦的。在这苦闷徬徨中,我不停默诵保尔。柯察金那段人生座右铭,以缓解心烦和痛苦。再一个办法就是读书,读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读孔厥的《新儿女英雄传》、西戎的《吕梁英雄传》,以及《人民文学》《西南文艺》等杂志上一些写农村的小说。说也奇怪,书不但带走我的烦恼,还给予我一种巨大的力量。通过这些书与刋物,我不但提高了文化水平,长了不少见识,似乎书上写的那些东西就在我身边,好熟悉、好新鲜,何不把自已眼见目睹的亊情写一写?,但很快又觉得这个想法可笑,大字认不得一斗,能写出东西吗?正因为五十年代是这样一批追求理想的年轻人支持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才能在最短时间里取得如此伟大的胜利!谁不在用生命去开创与捍卫这个事业?
五十年代初期的年轻一代,是充满朝气希望的一代,是有事业有理想的一代,人人像团火,个个像块钢,谁也不愿意虚掷生命与春青,不甘愿庸庸碌碌生活,默默无闻打发时间,总想为党和革命的事业燃烧,为人民的幸福发光发热,纵是抛头颅洒热血,毫不畏惧退缩!记得我曾在日记上写道:“青春是团火,欢腾光灼灼;凌雪斗风雨,送热暖心窝。青春是把琴,弹唱才发声;若要音中切,就得理想真。青春是杆号,有谱才出调;谱由党抒写,吹得群山笑。青春是朵花,浴日笑哈哈;为党洒鲜血,何惜献年华!”
金马乡工作组的年轻人更是这样,我们每天七点起床,各自锻练身体,8点自学,读自已喜欢读的书,从不虚度分秒,把时间看得比金子还重要。那天早晨“梦觉”拿着一份新出版的《中国青年报》,走到我面前说:“黄牛,你看,团中央向全国青年发出向科学文化进军号召,为了建设好社会主义,要求我们学习各种专业知识,希望未来都能成家、成才。我知道这几天你心里不痛快,管他的,学好本领才是大事,不能长期当‘万金油’干部啊。”
我笑笑,问:“你想学什么?”
他成竹在胸地说:“我爷、我爸都是学医的,将来我也准备当个大夫。”
我不以为然地问道:“当医生有什么好处,成天和病人打交道。”
他一本正经道:“我爷说,不做良相便做良医。看来我这辈子做不了良相啰,做个良医不成问题。人世间谁不生疮患病,谁不吃药打针?任何时代都需要医生,反正我不走仕途,这不是我之长。”
在一旁看报的陈崇阳一直埋头不语,我便问他:“老陈,你呢,向什么进军?”
他抠着脑袋,想了老半天后说:“我还没有怎么考虑,不知道国家到底怎么发展?社会到底怎么前进?一句话:车到山前自有路。”说到这里,他笑迷迷地把头一抬:“你呢?”
“我?”我思忖了半天,拿不出一个主意,说:“我不像你们两人,要文化有文化,要本事有本事,我只有一张宣传政策的嘴巴,实在不行,回茶厂当工人去。”
“想不到我们的黄大组长也有闹情绪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干豇豆”刘家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突然冒出那难听死了的干瘪声音:“受了领导几句批评就泄气了?”
我很不自在地盯她一眼,装出一副无所谓地样子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领导批评是爱护我。”
“好,我也想找领导爱护爱护我怎样?”她是个天生刀子嘴,一点不让人,闪着一双狡黠的眼神望着我说:“你还真挺得住,是我早躺下了。李区长也太过份了,要遇上我顶得会更历害。”
她的同情与支持,一下使我感到她再没有那么丑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竭力掩盖自已曾经有过的冲动说:“家惠同志,我们不能那样对待领导的批评,我同意梦觉的观点:‘多作自我检查’。”
“黄牛,你对别人都不加同志对我却加上,这是什么意思?”她有点伤心了。我也是个嘴巴不饶人的人,便哈哈一笑道:“好,今后不叫同志,叫亲爱的惠好吗?”
梦觉、陈崇阳哈哈地拍手大笑,弄得“干豇豆”一张没肉的长脸红到耳根,忍不住骂道:“黄牛,你这个死鬼,欺负人。”说着,做出要揍我的样子,我便更进一步逼她:“打吧,你舍得吗?”
“你这个调皮鬼,真拿你没办法。”她握起的拳头收了回去。梦觉敛住笑,回到原来的话题,问:“干豇豆,你打算学什么?”
“我没有什么打算,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她就是这么一个没头脑没思想的人,开口组织闭口组织,也是我最反感的地方,立马又觉得她其丑无比,没有肌肉的长脸,扁平的胸脯,白鹤样的细腿……这样的女人谁要?
我心里烦,嘴上却故意赞同道:“向党的好干部刘家惠同志学习!”
梦觉是个不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岔断我的话以征求意见的口吻向刘家惠说:“干豇豆,我们都是好朋友,我觉得黄牛悟性不错,人也聪明,有点文艺创作天才,未来当作家怎样?”
我慌忙摇手道:“你们别拿我开涮,我要能当上作家,天底下全是作家了。”
陈崇阳和干豇豆竭力支持梦觉的提议,她首先表态说:“我同意梦觉意见,你虽然文化没有我高,写的东西比我写得好。当作家倒是一条路子,前天我看报,高玉宝原先一字不识苦练几年,现在不就是工农作家了,那篇《半夜鸡叫》我读过,写得真棒!”
我们说得正起劲,红星农业社的李社长来了。他一脸愁容,说话有气无力道:“好,你们都在,今晚评工分,我看陈同志得亲自去一下,闹不好龙五嫂会咬人的。”他说的龙五嫂,是他们社里也是远近闻名的一个最横最泼的女人,为工分事已闹了几回场了,弄得大家没点办法,搞得老陈有点怯她。其实这都是共产党自找的麻烦,一家一户干活何尝有这么多屁事,成立了农业社大家一起干活,劳动力有强有弱,干活有出力不出力,为了解决这些矛盾,社里每晚都要开会评工分。工分就是粮食,工分就是钞票,也难评得公平,评得人人没意见,哪天晚上不闹到半夜三更。陈崇阳听他一说显得迟疑,我便壮胆道:“老陈,我陪你去。”当夜,我和陈崇阳去到红星农业社评工分的地方,二十多个男女社员团坐在李社长的堂屋里。堂屋正中方桌上放着盏煤油灯,一闪一闪的火苗侧射出劳动一天社员疲备不堪的脸孔,一个个蜷缩在四周暗处,似睡非睡地在那里磨时间,男的吸烟或打瞌睡的、女的纳鞋底或拉家常,千恣百态应有尽有。待人到齐后李社长主持开始评工分,先由各人自报,内容包括出工做了什么?完成多少任务?质量怎样、干活出力没有?然后大家发言评议,通过后由会计记在本本上,通不过按大家意见裁定。开初还很顺利,到了龙五嫂名下卡壳了。她自报九分,大家只评七分,相持不下,便闹了起来。
龙五嫂说:“你们不要‘半夜吃桃子,按着软的捏,每次都欺负我妇道人家。”
一个年轻社员回道:“谁叫你出工不出力,担尿水我们桶桶满,你只有大半桶,评你七分都多了,要我说六分。”
龙五嫂勃然大怒,张口骂道:“狗日的私娃子,你把老娘马干了!”
那个年轻社员也不服气回骂道:“你家三娃才是私娃子,只有你那个烂屁才生得出。”
龙五嫂借势发泼:“好,我是烂屁,我是烂屁,今天老娘就要你看一看我的烂屁。”
说着,解开裤带就脱,会场立即大乱。老陈慌张得不知所措,我立刻参前一步,“噗”的声吹灭了油灯。整个堂屋一遍黑暗,才按熄了这场闹剧。
在回乡政府的路上,老陈摇着头说:“我看这农业社想要办好,太难太难!敢肯定,迟早得砸锅。喂,老黄,把今晚这幕写成小说该多精彩?。”
我不知在想什么,便顺口回道:“写,我一定写!”
四、误入“岐途”终不悔
政治上的失望不等于追求失望,一个希望的泯灭另一个希望又会燃烧。干豇豆那天说的话,老在我心里回绕:“高玉宝先初不识字,苦练几年,现在不就是工农作家了吗!”
我一生很羡慕作家,曾听潘清雍讲过,他在中学时就读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在学生时代就参加“民青”组织,一解放便投身革命。还说,文艺作品是生活的再现,不仅要文化,更要自身的聪明才智。团中央号召年轻人向科学文化进军,提倡我们将来当“家”当“长”,也许走文学创作道路是个很好的选择。在我考虑未果的时候,梦觉推门而入,指着《四川日报》上一则通知说:“黄牛,四川省文联创作辅导班正招收学员,我建议你报名去参加学习怎样?”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即骑着单车风风火火去省文联所在的布后街二号报名。参加创作辅导斑学习的有一百多人,都是省市机关年轻干部,也许和我一样怀有作家梦。创作辅导斑每周日上午开课学习,主要以听讲为主,再辅小组讨论。讲课的人有李累、方刚、黄丹、流沙河等。其它人不认识,对流沙河这三个字还熟悉,记得在土改时《川西农民报》上看过他和茜子合写的连载小说《牛角湾》,但只知其名不见其人,现在能见到当然感到高兴。生活就是这样有趣,做梦也没有想到四年后竟成为“七人反党小集团”的“战友”,均是“注册”在案的“大右派”,该怎么去解释它?参加学习的市级机关干部分编为三个小组,我们这个组里有市卫生局宣传科的蒋莹,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子。记得,一次在省人艺礼堂看歌剧《丁佑君》,千多人的剧场又闹又嚷,嘈杂的轰鸣声把人的耳膜都快刺破了。突然,整个剧场一下哑了,脑袋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几百双眼晴全落在一个身穿洁白连衣裙的姑娘身上。她年约二十岁,秀脸长辫,步履轻盈,红唇晧齿,似笑非笑,两眸顾盼,楚楚动人,像天仙样地飘了进来。我问身边一个同志:“这是谁?”对方低声道:“卫生局的蒋莹。”想不到现在竟然同在一个小组,近距离地让我饱餐秀色。
我们每周一次坐在省文联会议室里,研讨文学创作的技巧与写作方法,大家发言踊跃各抒已见。我很想接近蒋莹,可她十分冷淡。她呢,几次都想去巴结流沙河,流沙河却又远着她。我似乎发现了一个人生秘密:女孩子喜欢有本事、有名气的男人。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做有本事和有名气的男人,不然没有漂亮姑娘爱我。
省文联创作辅导班培训了一个多月,在结业时每个学员都要写一篇习作。我写的那篇习作引起了讲课老师方刚的注意。方刚老师是个老作家,解放前就从事笔耕,常向报刊撰稿,有点小名气,此时正在赶写长篇小说《黄继光》。他不仅热衷于党的文学创作事业,更热衷于培养青年作家,特别像我这样工农出身又战斗在斗争第一线,热爱文学创作的年轻人,把我作为创作的新秀浇灌。他详细地看了我的习作后,约我面谈。
我按时去到省文联他住的地方,窄窄的屋子里放有一间木床和一张一头沉的办公木桌,以及几本破椅子,身边还有个叫他爸爸的不足三岁小女孩。见面后他十分客气地说:“你的习作我看了,文字功底和表现技巧不怎样好,但很有生活气息,如果你继续坚特不懈地写下去,定会写出很好的作品。”
他除了建议我多写多读书外,还就我习作中存在的具体问题提出很中肯的修改意见。他特别强调,文学创作就是要写好典型人物。什么是典型人物?典型就是一个。人物的性格要典型,语言要典型,所写的环境要典型。还说,什么身分说什么话,什么年龄唱什么歌,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他例举了许多生动的例子,讲得出神入化,生动活泼,使我受教终身。
事后,我根据他的意见,把习作反反复复地修改了好几次,直到他满意为止。不久习作在《四川文艺》上以晓枫署名发表了出来。题目叫《蓝二爸》,这是我在创作辅导斑学习的习作,也是我步入文坛的处女作。
这叫什么文艺作品啊?完全是篇政策图解,公式化、概念化的说教的东西,也是共产党中心工作的再现,地地道道农业合作化道路的宣传品。但共产党需要这样的宣传品,正如枪炮需要子弹。它的内容,写的是一个保守落后的老农,不参加互助组,如何通过干部作工作和儿媳的帮助,以及客观事实教育:单干不能抗拒天灾,只有走农业合作化的集体道路,才能克服困难,丰衣足食。狗屁!想不到这篇生编乱造的“小说”,竟然得到一些人的好评,你说怪不怪?此后,我又接连发表了几篇习作,不久重庆作协主办的《西南文艺》,也发表了我的的短篇小说,晓枫名字渐次为人熟识。
为什么我要取晓枫这个笔名呢?记得在发表习作前,方刚老师问我用真名还是用署名?我不懂,问:“真名好还是假名好?”
方刚老师笑笑说:“一般作家发表文章都用笔名,比如茅盾叫沈雁冰,巴金叫李芾甘,我也不叫方刚叫方长青。”
我想了下说:“用假名吧。”
方刚老师问:“用什么假名?”
此时我正在阅读柳永的《声声慢》,词中的两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顺口答道:“叫晓风好不?”
方刚老师笑笑:“我建议你风字左面加个木旁怎样?不然太软了。杜牧有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枫叶是红色,你是工人出身,共产党喜欢红色,有阶级属性和强烈的时代感情,用枫叶的枫比较好。”
我晓枫的署名就这么取下的。谁知一年后毛泽东揪胡风,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就因为这个笔名,说我是“小胡风”,被批被斗整整一个月,生活与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文学创作有着强大的魅力,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使你眷恋不舍,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它既可展现你人生的聪明才智,也可表述你人生的追求与理想,爱恨情仇,是是非非,无限无限的深远!是清冽甘泉使你饮而再饮,又像鸦片使你再也扔弃不下。自此,我迷恋上了它,只要一有时间就写就看书,收集词汇,写人物笔记,注意观察生活动态,不放过每个细微末节,并喜欢听人讲故事和编故事。在机关里开始有人称我是“工农作家”。一次,我在省文联碰上蒋莹,她和他新认识不久的男朋友在一起,我故意走过去,把发表过我作品的刋物送给她,客客气气,假惺惺地说:“蒋莹同志,谢谢同组学习时你对我的帮助,这是我几篇不成熟的习作,请你提提意见。”
她翻着我的作品,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晴,有点近似不相信地惊愕地问:“你写的?”
我笑笑点头道:“不好意思,习作,习作。”
我心里自在极了,感到是种极大的报复:现在想喜欢我吗?迟了!我才不会看你呢?
好在别人没有爱上我,要是爱上我,共和囯就多了一个漂亮的右派老婆。听说,后来她嫁了一个当官的,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淮南子》上说“仓颉造字”而“鬼夜哭”。可见鬼都知道这文字一出现,人世间的灾难就会接踵而至。于是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而我不但去“识字”,还想去“玩弄”文字。因而走上了这条“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的文学“岐路”,终使自已大半生忧患如影随形地陪伴着我,这正如四川方言歇后语说的:“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了。但对此我一点也不遗憾,我要用生命的最强音喊出一声:
青春无悔!人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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