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苗木(网路图片/看中国配图)
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但在山东郯城的树贩子看来,无论是苗圃里栽种的银杏小苗,还是存活了上百年的银杏古树,只要价钱合适,都可以挖出来,然后贩往全国各地。
树贩子卓晖的院子里,胡乱栽种着五六棵银杏大树,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如今看来竟毫无生机,树枝干枯,树叶基本被打光了,幸存的几片叶子因为缺水蜷缩成一小团。天气炎热,大树的树干上还挂着两袋营养液。
这都是卓晖花上几万块弄回来的一棵银杏大树,树的胸径在40厘米左右,当地人都知道,生长极其缓慢的银杏树,要长成胸径40厘米的大树,起码需要四五十年的时间。曾经有人出价八万五,但卓晖嫌少,没舍得卖,他要卖个更好的价格。
“不愁卖”的银杏
不是卓晖贪心,而是在郯城县新村乡的苗木市场上,银杏确实值这个价。数十万一株的大树,可能转眼就被人加价一万买走。银杏树“不愁卖”是树贩子们的共识,每到春秋银杏交易旺季,大型的吊车不分白天黑夜,轰隆隆地作响,大小树木被连根吊起,堆放在道路两旁,13米长的巨型货车穿梭不息,堵满了进出新村的马路。
据郯城县银杏产业发展中心主任张振学介绍,新村的银杏苗木交易市场,每年能卖出5000万株银杏树,交易额达以亿计。
地处温带季风气候区的郯城,土壤多为沙质,尤其适宜银杏的生长,成为银杏的主要产区之一,郯城县新村乡内还现存一棵3000年的银杏古树。
上个世纪80年代,郯城开始意识到银杏的经济价值,政府鼓励农民种植银杏,二十几年间,郯城的银杏种植面积从4000亩增长到21万亩。
郯城人最先看中的是银杏的药用价值,它的树叶和果实均能入药,一公斤银杏叶最高峰时卖到5-6元,一棵古树一年产的叶子价值上万元。
2005年之后,银杏叶和果实的价格相继跌入低谷,但这并没有影响郯城人对银杏的狂热。他们发现了更赚钱的手段—银杏树的交易。
苗木交易刚兴起时,银杏树并不好卖,卓家在杭州租了个小门面,卓晖的四弟和五弟整天不着家,找开发商推销银杏树,磨得口干舌燥,经常被拒。
得益于各地刮起的城市绿化风,苗木交易日渐火爆,重庆市5年内投入480个亿,昆明市 10年投入500亿打造森林城市。
自古以来,银杏因其长寿而被视为祥瑞的象征,在国人心目中地位特殊,近年来园林界还有意尊银杏为“国树”。银杏生来好活,2亿年前曾遍布全球,从温带到亚热带都能生长。银杏适宜在温暖多雨的气候条件下生长;喜光照、也能抗旱;土壤以黄壤或黄棕壤为佳;生性最怕涝;高温、多雨和极端寒冷的气候,都不利于银杏树的生长。
经过人工培育改良之后,银杏的适应能力变得更强,我国辽宁以南至广东以北都能生长,理想状况下,移植的存活率能达到90%以上。
如果不考虑成本,银杏确是理想的绿化树种,高大挺拔、葱郁庄重,树荫虽不及国槐浓密,但独一无二的扇形叶片,春天蓊蓊郁郁,秋日遍地金黄,极具观赏价值,加之病虫害少,日常养护也相对简单。因此与雪松、南洋杉、金钱松一起,并称为“世界四大园林树木”。
但近年来,银杏价格高得让人乍舌,一棵大树动辄十几万,相同规格的香樟、水杉不过万余元,更便宜一点的白蜡、国槐不过千元。和普通树木相比,银杏的价格最少高出10倍。
财大气粗的地方政府并不在意,成本不是问题,银杏价格越高,越显高档,反而更受青睐,重庆的森林城市工程自2008年启动以来,种植百万棵银杏,其中不乏价格高达几十万一棵的百年老树;成都也将银杏列为未来10年城市绿化的“基调树种”......
上游城市对银杏的追逐,让下游村庄为之疯狂。在山东最南端的郯城县新村乡,粮食作物全部被拔掉,取而代之的是银杏。
饶是如此,银杏树仍然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卓晖兄弟家的苗圃如今根本不用上门推销,自有客似云来。卓家一年都能卖出500卡车银杏,纯利润达到两三百万。
对当地村民而言,银杏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都是自家的树,只要客户看上了,价格满意就能马上卖掉,然后再栽上新的苗,“而且银杏很好活,也不用怎么管,只需要施施肥,浇浇水,拔拔草,就可以了。”
而近年来,银杏的价格让当地的村民们非常满意,无论大树小苗,价格全部呈直线上升状。十年前,胸径40厘米的银杏大树不到1万块;即便五年前,花上同样的价钱,还能买到胸径30厘米以上的大树;但是到了2011年,得花上10多万才能买到一棵胸径40cm左右的大树。不单是大树,树苗的价格较几年前也翻了几番。
交易利益链
打着滚上涨的价格,让新村的村民赚得盆满钵满,新村乡一村至五村,不过一万多口人,光私家车就有两千多辆,二十多万的中级轿车是常规配置,奔驰、宝马也不算稀罕物。卓晖兄弟五家在三年间陆续添置了7辆轿车,最近买的一辆是奥迪。
当地人坦言,整个新村乡都靠着银杏吃饭。郯城县一位陈姓出租车司机说,早些年就开始种银杏的人家,哪家都有价值一两百万的树。
但深谙经营之道的新村人不会一下子把自家的银杏树卖光,一旦卖光,就断了财路。加上银杏树的价格连年上涨,村民们越发舍不得,每年卖掉的只有一小部分。
自家树木毕竟有限,多数村民家只有几亩薄田,这些散户苗农们虽衣食无忧,但真正赚钱的是大大小小的树贩子。
如果你想要来新村乡买树,根本不可能向苗农—也就是树木的主人直接购买,中间要历经苗圃老板、小树贩子,甚至是出租车司机等整套复杂的利益链条,还得雇用几十个工人,动用大型吊车、货车等设备。新村的男女老少,都能从这个分工严密的体系中,找到生财之道。
通常情况下,苗圃老板的利润最高,一车银杏,卖给客户10万,苗圃老板的利润在20%-30%不等,多数苗圃老板一年的纯利润在30万-50万,少数人一年能挣数百万乃至上千万。
郯城县的出租车司机的手上都有几十张苗圃老板的电话,他们喜欢跟客户攀谈,一旦发现潜在客户,就会把他们带给相熟的老板,赚取少量的费用。
说是苗圃老板,更像大一点的树贩子,因为新村的苗圃种植的银杏树非常有限,和散户苗农的种植面积相差无几,根本无法满足来自全国城市绿化对银杏树的庞大需求。他们的重要作用是一头连接客户,一头连接散户苗农。
卓晖在当地算得上是大树贩子,接到客户的订单之后,卓晖就根据需求按图索骥。先是苗木交易市场上挂上一个黑色的小黑板,用粉笔写上“收购胸径xx公分的实生苗”,广而告之。
走街串巷的小树贩子,看到卓晖的广告板,就会去郯城及其附近的数十万亩的银杏林寻找合适的树木。新村存在着几千个小树贩子,他们的资金有限,骑着小型电动三轮车,看到一棵两棵合适的树,就把花钱买下来,然后加价200-500元不等,卖给大树贩子,大树贩子再加20%-30%卖给客户。
以一棵胸径16厘米左右的银杏为例,小树贩子从苗农那里大概要花1800元,拉到银杏交易市场,一转手就能以2000元卖给大树贩子,大树贩子再以2500元卖给终端客户。
当小树贩子找到一棵胸径超过30厘米的大树,无力支付高昂的购买费用,就会把信息卖给大树贩子,赚取一笔信息费。
而大树贩子就开始寻找老道的挖掘工人,一棵胸径40厘米以上的大树,需要十来个工人,连挖掘带装车,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只有银杏幼苗才能裸根移植,稍大一点的银杏都得挖上一个大大的土球,把根茎包裹在庞大的土球里,才能保证移植的存活率。有经验的工人知道,土球越大,银杏移植的存活率也就越高。一棵胸径40厘米的大树,加上土球后,重达数吨。
而这些出卖劳力的工人,在旺季的时候,一天能挣300元左右,加上卖掉一些自家田地里的银杏树的收入,在当地也能过得不错。
重达数吨的银杏树移植,非人力能及,只有出动大型吊车,拦腰吊起,放在大型货车里,然后历经数千公里的公路运输,到达目的地后,才算完成一次交易。
交易中,大树贩子、小树贩子、苗农、挖掘工、货车司机、吊车司机各得其利。虽然所费不菲,而购买的银杏的客户多数是政府绿化部门和开发商,财力雄厚,不以为意。
中科院植物所首席研究员蒋高明曾建议,多用本地树种做绿化树,能省去这些环节的费用,运输成本和养护成本都很低,又符合当地的生态。“前些年,全国都是法国梧桐,这两年都是银杏,很不合理。我建议北京用一用本地榆树做绿化,但好多人觉得它太便宜,太贱,就花钱去买洋树。”
或许是高档苗木的价格弹性大,掌管绿化工程的官员还可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成为利益琏中的一环。据《重庆商报》报道,重庆市江北区绿化工程处原主任陈亮先后5次在宾馆、茶楼等地收下某园艺场送上的27万元现金;原副主任罗开静在自家楼下车库等处笑纳了多家园林公司、劳务公司所送的现金65万元。
日渐稀少的大树
虽然郯城的银杏种植面积呈几何增长,但大树一天天变得稀少。郯城规模化种植银杏不过二十年,苗圃里以胸径20厘米以下的银杏苗居多。胸径超过40厘米的银杏大树多是祖辈留传下来,零星地散在各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每家至多不过一两棵。
城市的绿化工程要立马见效果,等不及小苗慢慢成长,重庆市江南大道换树工程,原本打算使用胸径40厘米-50厘米的银杏大树,但工程实施完毕,除了既定规格的大树,居然还移栽了三棵树胸径1米左右的古树,价格都在30万元以上。
新村的树贩子们心里都有个账本,重庆的客户喜大树。卓晖还记得,大约在半个多月前,刚来一个重庆的客户,拉走了50棵胸径在40厘米以上的大树,可是赚了一笔。
近几年的大树进城热潮中,村民们被许以重金,把自家老祖宗传下来的银杏树连根拔起,卖给城里来的客户,因为“果子和叶子都不挣钱了,树留着也没太大用了。”
生长缓慢的银杏大树卖一棵少一棵,连树贩子卓有昌也在感叹:“现在的大树可少多了”。
记者以买树人的身份向卓有昌提出要买两棵胸径40厘米以上的大树后,卓有昌带着记者实地看了两棵大树,一棵是卓有昌的祖父留下来的,开价15万;另一棵“有点麻烦”,因为树身钉上了蓝色的小牌子,有一个固定的编号,这是郯城的大树、古树认证,要多花两万块。
今年春节之后,郯城市林业局为了保护当地的银杏资源,开始给村集体所有的胸径30厘米以上的大树、树龄百年以上古树挂上牌子,禁止这些大树、古树的挖掘和买卖。
实际上,早在2009年,国家林业局曾发文禁止大树进城,但在蒋高明看来,由于商业利润的驱使,这张禁令不啻于一张废纸。
事实如此,但当记者扮作买树人分别向不同的树贩子询问时,他们均表示,只要客户看上了,多数大树照样能挖出来卖。
“只有钱花到位了,手续就到位了,绝对没有问题,”卓有昌说。不过这些被挂牌的大树,白天不能动,要等到夜深人静时,避开当地人的耳目,连夜挖出来。
据卓有昌介绍,当地林业部门其实也知道,但树贩子们花了钱打点,他们也就能挣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地的大树不可避免地日渐稀少,活络的树贩子开始把触角伸向外地,卓昌来家的苗圃每逢淡季,就会去湖北、广西的深山里寻找大树。虽然大山里的苗相对便宜,一棵40厘米胸径的大树只需要1、2万就可以买下来,但要运到卓家的苗圃里,成本要超过10万,因为山上的路太难走了,挖掘机,大型吊机,修路,都得花钱。
“我在广西大山里挖了一棵40厘米的苗,一分钱没有要,住在山腰上的老百姓送给我的,因为我花了13万修了条路,把苗运下来,也方便了他们出山,”卓昌来有点得意,“去山里挖苗修路的可多了。”
说是买来,送来的,实际多数也不合法,也得偷偷摸摸运回来。山上偷运出来的树没有证件,一旦在高速公路上被逮到,前两年只罚200-300元不等,回来还有得赚,这两年抓得严了,整车树没收。
但这些偷偷摸摸挖来的大树古树,一旦到达树贩子的苗圃里,就安全了。当地默认,苗圃里的树都是自己栽的,这些盗挖回来的树,自动变成能合法交易的树木,就像被洗白了一样。不但如此,还能开出树木免疫证和长途运输证,办好一套合格的手续。
办好手续之后的大树,还得动一次手术,生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大树枝条繁茂,但被连根拔起后,失去了土壤的养分和水分供给,只能保留主干,原本的浓密的树叶也要被打掉三分之二。胸径40厘米以上的大树的树冠达到4、5米,而货车的宽度只有2米5,这些“多余”枝条就得被生生锯断。一棵原本生机勃勃的大树,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孤零零地上路。
这些背井离乡的银杏树前途还未可知,一般而言,树龄越长,移植的存活率越低。“就像老头老调动工作,你说能工作得好吗?”
在北京林业大学教授唐学山看来,胸径15厘米左右的大苗,完全可以满足城市绿化的需要,“树有树的生长规律,城市里没有老树,就慢慢长啊,干吗要移植过来?”唐学山说,“让树安详一点,不要折腾了人,又折腾了树。”
(文中卓晖、卓有昌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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