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艾未未的八十一天囚禁生涯(图)
艾未未6月23日被假释后在其北京的制作室外向记者挥手(看中国配图)
为期三个月的“艾未未-缺席”特展将于10月29日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开幕。这是艾未未近期被英国重要艺术杂志《艺术评论》(Art Review)公布的2011年“全球最具影响力百大艺术界人物”(Power100)第一名及英国《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杂志评选的2011年全球五十名最具政治影响力人物第三名后,他在华人世界首次举办的个人艺术展。贝岭和中国策展人、艺评家冯博一因艾未未被中国警方以“取保候审”名义限制出境、缺席这一艺术展而替代艾未未,成为开幕日下午二时举行的国际演讲会主讲人。由贝岭编选的《瞧 艾未未》(倾向出版社)、《谁怕艾未未?──一个艺术家的美学政治之路》(八旗文化)于近日出版面世。(编者按)
01在囚室81天里,至少走了七百英里
这是典型的北方盛夏,直射的阳光下,人在瞬间便会汗流浃背,可一入树荫或屋簷下,有乾爽的风带着微微清凉。
艾未未已经回到了他的工作室。探访过他的友人曾这样向我描述:“斑竹林光影斑驳,一面灰牆上爬满了学名爬山虎的植物,猫儿们桌上桌下跳跃着,狗儿们则在地上卧着打盹儿,对访客视而不见。院子里,坐在宽桌沿边上的艾未未,表情平澹,心不在焉地晃悠着双腿,他正享受着少有的平静。”
这间位于北京东北草场地的工作室,艾未未取名为“发课工作室”(FAKE Studio),“发课”谐音fake,念起来像英文的fuck,也是“假”的意思。1980年代到1990年代,艾未未在纽约东村居住的经历中,Fuck或Fuck you man是他每天要用上的街头问候语,是街头三教九流们表示亲热的方式。
而在工作室外的马路上,“国宝”(中国人对各地公安局的国家保卫处便衣警察的简称──作者注)架起的摄相监视器俯视并拍摄着每一个进出工作室的人。七月炎热,为了更有效地监视搜证,“国宝”特地在工作室对面盖了一间小屋子,从一扇窗户里,几台摄相机日夜不停地忙碌着。再后来,“国宝”索性在工作室外设了一个“登记处”,所有访客必须出示证件,登记签名,警方要一一确认来访者的身分。
据艾未未透露,4月3日晨,他在北京机场被便衣“国宝”带走,警方在他头上套上头套,双手铐上押进汽车,开到不知名处。很多天后,他判断得知此地是北京密云县。在这里待了二个星期后,他被转入第二个祕密地点,在此处,他共被关押六十七天。
总共八十一天囚禁中,没有桌子、椅子,没有一张纸、一支笔。更没有书籍、报纸、电视、收音机,仅有的一扇窗户也被封了起来。
据他回忆,囚禁第一夜,他竟睡得很好,早上还是警察叫醒他的。他认为,发生了这麽大的事还能够睡着,证明他的心理承受力还够强。在囚禁中,他每天早上六点半必须起床。艾未未说:“我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繫,整个人置身在黑暗之中,我担心我就这样悄无声息,没人知道我在哪儿,永远没人知道。我就像粒小黄豆,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某个角落的地缝里,发不出声音,永远被搁置在那儿,每一天都太过漫长。”
囚室的灯二十四小时亮着,监视他的是两个年轻士兵,约十九岁,他们站在房内,每三小时换一班,一天二十四小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视线从不离开,也从不开口说话。上厕所时,两名士兵紧紧跟着,仍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淋浴时,两个士兵也如影随形站在后面,衣服都被打湿了。即使在他睡觉的时候,警方也要求艾未未将手露在外面,放在毯子上。艾未未姊姊高阁说:“你不能想像有四隻眼睛永远盯视你的感觉,不管你做什麽都死盯着你,想像一下,如果你睡觉时,有人站在你床边,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你的感觉。他们的目的是让艾未未的心理崩溃。”
02艾未未觉得守卫受的是另一种“酷刑”
拘禁期间,食物尚可,也允许在囚室内长时间散步和活动。这八十一天中,他每天用五至六个小时在囚室内来回踱步,一天所走的路程介于九到十二英里之间,他估计自己大概走了至少七百英里。这期间,他的体重减轻了三十磅。
或许是因为他那太大的国际声誉,当然,还有他已故的父亲、诗人艾青及尚健在的母亲高瑛在共产党领导层及中国官方文化界仍有的影响力,艾未未在囚禁期间没有挨揍、受刑或者被捆绑。
艾未未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在囚禁中,北京市公安局似乎很在意他的身体情况,医生受命每天四次测量艾未未的血压并检查他的身体,警方为他准备了控制高血压和糖尿病的药物,并要求他按时服用。
为了预防他在囚禁期间自杀或自残,囚室中凡床脚、水龙头等一切有稜角的地方都缠上厚厚的海绵。囚禁第三天,他被允许洗澡,日常洗刷成为他的幸福时刻。艾未未说,能洗澡真是太好了,你知道,人在任何环境中都还会有渴望,会有向往。不止是我,那些看守我的士兵孩子们,他们也是人,也从未断过信念和渴望。囚禁期间,艾未未每天洗内衣裤及袜子。但缠着海绵的水龙头,因长时间的被水侵蚀,长出让人恶心的霉菌,他每天不得不用那个地方流出来的水洗脸刷牙。
据艾未未向友人描述,看守们很年轻,都是军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据他所知,三年之内,看守们不允许离开这里。他们不读报纸、书籍,每个月定时向家里寄三至四百元人民币。他无法跟他们有什麽有内容的对话,艾未未觉得他们受的是另一种“酷刑”。
艾未未说,看守们也想跟人说话,也好奇这个人叫什麽,是做什麽的?为什麽被关在这里?但是若这样问是违法的。警方对看守们说,如果有人跟这个人交流,就是违反法律,得被送到军事法庭。不过,他们被送上军事法庭、去劳教,也比在那里当看守强吧?
03囚禁时想到最多的是父亲艾青
在被囚禁的头几天,艾未未觉得在室内囚禁不过如此,如以前无数次跟“国宝”打交道一样,他非常亢奋,根本睡不着觉,可过了几天,在这个空无一物、与世隔绝的囚室内,他突然觉得无所适从,绝望和无力感充满了整个空间。像一个矿场坍塌,整个人都被埋在里面,呼吸困难,思维混乱,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出去?
艾未未说,囚禁时想到最多的是父亲艾青,艾青进国民党的监狱时只有二十几岁,而他进共产党的监狱已是近五十四岁了。没有人面对这些时不恐惧,是走在一个黑洞里,一个人上了路,就回不了头。在囚禁中最担心的,是他将来出狱时,儿子艾老(艾未未给儿子起的名字──作者注)已经不认得爸爸了。“我在那里什麽都没有,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真不可思议,文革期间的政治犯张志新竟然能在看守所里用血写血书。而我父亲当年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也写作了那麽多首长诗,还被看守们带出去发表,这是怎麽做到的?”
在囚禁中,艾未未一直在想如何继续创作艺术作品,他计画过,若判了刑,他仍会把在狱中想好、写好的艺术方桉交由外界实施。那时,他将是第一个在监狱里做设计图及大型艺术方桉的艺术家。
按照警方的要求,艾未未的手不能举过胸上方,如果想挠挠后脑勺都要汇报,你得说:“报告班长,我想挠一下头。”这里有一系列的规定,如果你不遵守,就有难以想像的惩罚。其中一个看守对他说:“你知道吗?很多人不按照规矩办事就会被罚站,罚站的人最后都会跪下来,求看守允许他在地上跪一会儿。”
04你这样子怎麽可能是一个艺术家?
八十一天囚禁期间,警方共提审艾未未五十二次。通常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审讯,警察都是两个一组,他们大都用聊天的方式审讯。
审讯他的提审员频繁更换,前后约有三十多至四十个人,提审前,不少提审员或因懒惰、或是被要求上场得太匆忙,在艾未未看来,他们不做功课,不花时间研究他,不知道艾未未是艺术家,有哪些“罪行”?有一提审员问:“艾未未,你是干什麽的?”艾未未说:“我是一个艺术家。”审讯者一愣:“你怎麽可能是一个艺术家?我怎麽没听过你的名字,你这样子怎麽可能是一个艺术家?”
有些提审员知道他是艺术家,对艾未未说:“我研究过你的作品,制作成本很便宜,几万块人民币就能生产的东西,你在外国竟然卖了几百万人民币。你知不知道你犯了诈欺罪!”艾未未说:“你看见的作品的确是我做的,但价格不是我订的呀,艺术品的价格都是由艺术品市场决定的,不是艺术家自订的。”所有的审讯都是在艾未未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名义下进行的。这些说法与中国官方及警方一直声称,拘禁艾未未是因为所谓“经济罪行”的说法截然相反。
他自陈,刚被囚时,也曾“狂妄”过,他告诉警方:“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是你们难以想像的,我比刘晓波、胡佳、高智晟这三个人加起来影响力还大。”警方则威胁将以“煽动颠覆政府”的罪名起诉他,如同那三个人。中国警方对艾未未的审讯最主要关注的,是中国2011年2月至4月间发生的受到阿拉伯“茉莉花革命”影响的抗议中,艾未未所扮演的角色,反覆问他是否知道谁是组织者,他是否参与策画了那些与“茉莉花革命”有关的国际与国内网路通联?艾未未否认所有的指控,说对此并不知情。事实上,艾未未并未涉及那些国际与国内网路通联,警方的审讯也提不出证据。
警方在审讯过程中,拿艾未未部落格上的文字和他在推特(twitter)上的言论一句一句、一行一行地诘问。艾未未被告知他可能会因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被判处十年刑期。这一指控经常被中国用于惩戒异议人士。警方对艾未未说,“你让国家难堪,我们就让你难堪,这就是你的下场。”甚至在艾未未获释当天,警方还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在接受审讯时,称警方拘禁他的行为是非法的,可审讯他的警方冷笑着告诉他:“你知道刘少奇(前中国国家主席──作者注)被迫害去世之前,他手中拿着的就是中国宪法吗?要谈论什麽非法,中国现在和文化大革命时代没有区别。”
有一次,一个提审员说,艾未未,你犯了重婚罪,有两个老婆,破坏中国的法律和道德。艾未未说:我只有一个妻子。我有两个老婆的事,还是从你这里头一次听说。那个提审员说,怎麽不是两个老婆?你有一个儿子吧?你儿子管你叫爸爸吧?你儿子又管另一个不是你老婆的人叫妈妈吧?艾未未反诘,你刚刚才说我有两个老婆,怎麽又说“另一个不是你老婆的人……”,你的逻辑在哪里?
审讯中不时有威胁恐吓,他们对他吼道:“艾未未,你太张狂了!有一句话怎麽说的来着,上帝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你太狂妄了,我们一定要收拾你。”
有时,提审员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咆哮着对他说:“艾未未,你死到临头了,说说你这辈子最后这一面想见谁吧?”艾未未当时还真相信了他们的说法,他对提审员说:“我想见见我妈妈。”
有个提审员非常阴险,对他说,艾未未,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些“劣行”曝光后,英、美、法、德、义等等西方国家没有一个国家不骂你的,只有卖国贼才为你说话。
也有“苦心规劝”的提审员,会对他说:“艾未未,你的出身和家境这麽好,作品又能卖那麽高的价钱,你干嘛不好好过日子呢?杀人犯杨佳你不认识,谭作人你也不认识,你去帮他们干什麽呢?你到处都要掺和、折腾,累不累啊?”
还有些提审员要他老实交代,艾未未,是不是有国外势力在支持你呀?不然,你为什麽要做这些和政府作对呢?
05警方没有任何想像力
被囚禁的初期,他曾想以在美国时知道的公民面对被捕时的方式,以沉默面对审讯,但他很快改变了这一想法,他觉得什麽都可以说。因为他根本不承认这一司法程序,不以审讯心态面对。他和他们交流,他相信他们也是人,拥有情感,拥有判断力。他说他对审他的人态度温和,也坦诚,甚至抱着善意,令审讯渐渐变得艰难。他们最后不知如何给他定罪。怎样给他罗列罪名?出狱前最后几天,警方审讯他时,甚至和他讨论起炸酱面到底是用黄面酱的好吃、还是鸡蛋酱的好吃。
有一段时间,提审员反覆不断地询问艾未未,他和诗人严力于1985年夏天在纽约世贸中心双子星大楼下拍的全裸照有什麽政治含意呢?警方为何对这张照片有巨大兴趣让被囚中的艾未未难以理解。他不断告诉提审员,这只是一张即兴之作,没有政治隐喻或含意,可“国宝”们就是不相信。直到奥地利汉学家维马丁在他获释后探望他时告知原因:“5月下旬,此照片曾在德国最重要的报纸《法兰克福汇报》(FAZ)上作为贝岭长文〈裸体公民艾未未〉的配照刊出,成了德国最被瞩目的‘裸照’,可贝岭对这张照片除了赞叹‘养眼’,称‘两个瘦男子一丝不挂地裸着,虽然鸡鸡缩到快看不见了,可笑容灿烂’外,并没作任何政治解读。”他这才明白,为何警方对这张照片要审个不休,因为警方没有任何想像力。
有些提审员被艾未未反驳得哑口无言以后说:“老艾,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也不想为难你。你今天就是说你杀了人,我们也不会把你怎麽样。你难道就不能配合我们一点吗?”提审艾未未的难度大,有些提审员只审了他一次,就不再出现了。应是监看提审场面的北京警方高层认为某些提审员水准太低,而被换掉了。
蹊跷的是,在这五十二次提审中,没有一次审讯提及他的“偷税漏税”。直到艾未未被释放后,警方才告知艾未未,他们必须让全社会都知道,他是一个可憎的人,犯有逃税的罪行,但是政府不会利用政治手段对付他。警方称,没有人会相信艾未未,但是人们会相信政府,逃税在很多国家都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行。有“国宝”对他说,我们要罚你一千两百万人民币。艾未未说,怎麽不是传说中的两千万人民币呢?那个“国宝”说,两千万人民币太多了,怕你家老太太(高瑛)要卖房凑钱了。
06我是一个不喜欢重复的人
以我本人2000年8月在北京被捕入狱期间的最后数天所受到的日以继夜的密集审讯经历来看,这些审讯有的是借审讯之名观察、了解艾未未的性格及心理素质,有些是想从艾未未的回答中套出可以入罪的口供,更多的,是想用恐吓及威胁从身心上搞垮艾未未,让他丧失撑下来的信心。
艾未未则认为,这些提审员大都庸碌平常,他们的眼里既没有国家也没有民族,只是一份工作。这前后五十二次审讯,每次由近一小时到四、五个小时不等,对提审员来说,这是一份工作,审讯完成了,就有工资和奖金。而这个被审讯者是艾未未,还是已在狱中的前中国首富黄光裕,甚至是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市长陈希同,都一样。用一样的套数,不脱恐吓、套供或诱供,要让被囚者心理崩溃,俯首认罪。
一个朋友问艾未未:“囚禁出来后,你有什麽改变吗?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说话发声?”艾未未回答:“跟以前的我相比,大的方面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我是一个不喜欢重复的人。如果说话让我失去自由,那麽,我会换一个别的表达方式。”
只有时间,漫长平静的时间,在让他身心恢复。“我现在只想好好享受生活。”他说。现在的艾未未不再重复之前总挂在嘴边的北京方言:“人有时就要像傻逼一样。”他感慨:“我的遭遇、我做的事,现在看起来,显得那麽虚无和虚妄。”他说,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全民身上,未来会变成什麽样?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而是全民,包括提审他的那些国家打手。
艾未未说他最佩服的是荷塔.穆勒(Herta Muller)。2010年3月,他们在德国科隆文学节有过对谈,他感慨道,荷塔.穆勒获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她仍在各种场合谈论关于极权主义对人类的伤害。“她是在为极权主义下死去的、被害的人说话,没人关注那些人,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而我们必须承担这个责任。”纵使经历囚禁的身心折磨,他对国家的未来仍抱有愿景,毫无疑问。
他获悉“温州动车事件”死伤惨况后,对工作室的助手们说,我们本来不该在这里的。若不是他遇到目前这种境况,他和助手们一定是在温州动车事故的现场,质询、追问、登记亡者的名单,替亡者家属向政府索要尊严。他为部分官方媒体和勇敢的民众对“动车事故”的报导发声感到欣慰。他说,可我现在无能为力。
他希望年轻一代能出国多待些日子。他认为,他们如果有条件,就应出国或去台湾看看。起码知道这世上还有身心自由的生活,去看看,你才能了解、理解自己和同胞的处境。
艾未未强调,他对八十一天囚禁的描述听上去简单,但具体到每一分每一秒,你会觉得无以复加的痛苦。他说,这经历让他感到“九死一生”。他在Google新创的社交网站Google+登录注册时的简历栏内,用警方给他按的罪名自我介绍:艾未未“涉嫌色情、偷税、煽颠、切汇、包奶、抄袭、走私七宗罪”。
(作者注:由于众所皆知的危险,本文内容来自艾未未私下回答家人及友人对他八十一天囚禁的询问。德译刊于8月8日的德国《明镜》周刊(Der Spiegel),中文为首发。)
●“艾未未缺席国际演讲会”29日14:30-17:30在台北市立美术馆视听室举行,华裔作家贝岭主讲〈“裸体公民”艾未未〉,中国独立策展人冯博一主讲〈艾未未的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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