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的山,粗糙岩石堆叠塑成的山之巨神,这是西洋文学中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我现在面对着的,是东方小小骨董店里,一座仿古的木雕观音……
很偶然地,我发现了那尊木雕观音圣像。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骨董店,隐藏在一个纷乱的菜市场旁边,隔邻卖自助餐的摊子,招来了嘤嘤嗡嗡的苍蝇和逡巡不去的野狗。人行道上,堆著几个用巨大树根雕成的摆设:线条稚拙的苍鹰、僵硬的马和比例不太相称的人物。狭长的店面显得很阴暗,玻璃柜里陈列著一些斑驳的古钱、晶莹的玉环和玛瑙;地上、架上,拥挤而凌乱地放满了新旧雕像:表情生动的石湾公仔、执持笔和斗的魁星、和蔼慈祥的布袋和尚等。一个瘦小的老人,穿着米色对襟的中国装,坐在一张原木雕就的矮桌旁,悠闲地品尝老人茶。
像一道光紧紧摄住我。那尊木雕观音,比人还要高一些,庄严古朴地站在莲台上,佛身的彩绘有些已剥落,但容颜依然保持得完整光润,那似是没有任何寓意的神情,不像一般寺宇或画像中的慈航观音,流露出温煦的拈花微笑;也不像宋朝的千年木雕观音,很流畅地表现出怡然无住的自在。
就是菩萨毫无寓意的容颜,使我们摒住了呼吸,默默地瞻仰。祂手拈莲华,遗世而独立,四周的凌乱、阴暗、拥挤,把祂衬托得更尊贵、更超然。凝视良久,心里的纷乱与烦嚣,仿佛渐渐地平静安宁,融入一种明净如镜的意境里。
不知不觉地,我们常常绕道那小小的骨董店前,为的就是瞻望那观音圣容。
漫天的阴霾,淅沥不停地连下好几天雨,夏季的黄昏,宛如潮湿而窒闷的泥沼。父母家人都远在北京,家,变得空寂而清冷,那天晚上,我的情绪突然陷入低潮,痛楚从刚动过手术的牙床中扩散开来,孤独与寂寞如一面绵绵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撒向我。单调的雨声,窒闷、痛楚、烦躁……形成看不见也摸不著却又具体存在的梦魇,我仿佛坠入一个无助、暗冥的深崖里。
我渴盼些微得以攀扶的宁静。
于是,我想去亲近那尊木雕观音,一如有时想去看山、看云与看海。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一阵大一阵小。空气很混浊,浓郁的花香,水沟升上来的腐臭气息,和远处工厂飘过来的废气错综交缠。我打起一把黑伞,路灯在雨中泛著冷绿的光晕。
马路静寂得有点凄凉。偶尔一辆机车驰过,飞溅一大片黑褐色的泥浆;空荡荡的市场,如同黑暗、深不可测的洞穴;人行道上零星地摆着几个水果摊子,濛濛的雨,濛濛的灯光,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骨董店前,那从树根中剜刻出来的巨鹰,展开僵硬的翅膀;亟欲奔腾的马和显得怪异的人物,向夜空伸张著没有生命的躯体。我站在它们所投下的庞大阴影里,黑伞仍点点滴滴垂下珠帘。
店里灯光很黯淡,平日看起来凌乱、拥挤的一切,都已被幽暗所包容,隐没进一片深沉之海里。而那尊菩萨,却以遗世独立之姿,自幽深之海中浮升起来,慈容流泛出一种淡泊、神祕的光采。祂仍是那样没有忧悲喜乐、没有寓意地俯视著凡尘。我像一个荒野中踽踽独行的归人,以祈盼渴求之心瞻仰那庄严宁静的圣颜。
在光和影的游移中,菩萨的面容笼上一层流动的云雾,隐约间,似有还无的微笑如梵音清传,很柔和很温暖地抚慰我纷乱无助的心绪。
我震颤了一下,突然心中若有所悟。眼前的慈容逐渐扩展,成为一座雄伟的山,那微妙端严的容颜,在云环雾绕中,映照夕阳的余晖,放射灿烂的光华。
“人面石”,是霍桑小说中描述的情境:几块巨大的岩石,在耸峻入云的峭壁上,堆叠成一座硕大无朋的人面。当山岚雾霭从山谷中冉冉升起,夕阳把整片山笼上了金光,透过迷濛的金色雾霭,那巨大而庄严的人面若隐若现,仿佛是山之巨神,气势慑人地俯瞰人间,眉宇流泛著眩目的光晕。
山下小村落中的一个孩子,每天以崇敬的心,仰视这如神将般的巨石,随着他的成长,这庄严的神情渐渐融进他的生命中,他的心胸豁达开阔,思想也蜕变得深广而睿智。或许是阳光、云气的折射,有时,他看到巨神的嘴角隐现著一丝微笑,这融浴于金光万道中的笑意,照亮了寰宇,也照亮了他的心灵,因此他的内心充满了慈悲与仁爱。
雄伟的山,粗糙岩石堆叠塑成的山之巨神,这是西洋文学中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我现在面对着的,是东方小小骨董店里,一座仿古的木雕观音,两者之间,相隔着如此遥远而迥异的时空,然而,竟在一刹那中交会融合,相叠成一幅光明祥和的慈颜。或许,人类心灵中本来就潜藏着某些共同的意象,一经触发,即闪耀出相类的灵光。
我报以虔诚感恩的微笑。我只是薄地凡夫,像小说中无数瞻仰着人面石的凡人一般,未能臻于明镜无台的境界,仍须凭借外界的物象引导心绪,以求取内心的宁静。而看似毫无寓意的菩萨容颜,正蕴含着无限的延展性,一如面对悠然自得的云彩,及广无涯际的瀚海。
怀着豁然清朗的喜悦,我从那些庞大的阴影中走出,再一次感到心灵明净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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