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内忧外患的交迫,中西文明的冲突,时世遭遇数千年来所未有之一大变局,各色人物背景复杂,从那特殊风气中所磨炼生长的精神状态,也就特别显眼。
五疯子者,一曰吴稚晖。1927年北伐途中,宁汉分裂,各方多端调停。汪兆铭四月初来到上海,双方国民党元老开会斡旋辩论,会议开到高潮,吴稚晖十分激动,竟陡然离坐,到汪精卫面前跪下,求他改变态度,与蒋介石携手共赴时艰。“会场空气,至为激荡。吴氏下跪,汪则躲避,退上楼梯,口中连说:稚老,您是老前辈,这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全场人都为之啼笑皆非。”(李宗仁回忆录,第32章)可见其行事龙跃虎走,毫无拘碍的态度。吴稚晖一九四九年后迁居台湾,时已八十余岁,仍与早年一样布袍土袄,大抵很早他就抱定以清苦为乐的墨翟思想,他以辛亥元老的身份为蒋介石所用,可以直入蒋的官邸不待通报。但他与劳苦工农同在的思想却颇彻底,坐火车总是坐四等,与贩夫走卒为伍。有一次他在浦口坐渡轮,忘了带钱,收票员看他一个十足土包子,竟打了他一耳光,待下船见军政大员恭迎之,收票员竟下跪求饶,他则一笑了之。在重庆时,他住一间商店偏房,木板朽烂,漏风漏光,黑暗低小,曹聚仁先生说:“蒋介石到那儿去看他,有如亚历山大大帝去看那位木桶里的希腊哲人。”李敖《千秋评论》记早年王照骂他是王八蛋,吴嬉皮笑脸,回敬一句,“小弟不姓王。”可见其机警敏锐,头脑的灵动。
早在民国初年,吴稚晖任国语统一会会长,六年后(1918年)编了一本《注音字典》,他又写过不少“提倡科学、工艺救国”的文章,北伐途中,他任国民革命军(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稍后冯玉祥曾致电骂他:“如有人骂先生:苍髯老贼,皓首匹夫,不惜以党国元老为独夫作奴才,死后有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先生将何以自解?”冯玉样也是诙谐百出的人物,骂人出以设问,真是入木三分直到骨,可这吴稚晖也是骂人专家,汪精卫,胡汉民常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其议论风发,评骘当世人士,故落下疯狗的绰号。台湾作家张文伯先生记吴稚晖谈话,锋芒百出,说是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必须听完,如果想中途溜走,他会狠狠盯你一眼,或者索性叫住你:“不要走!”他能把最粗俗的说成最美妙的东西。这个吴老先生确是个兴会淋漓,精神饱满的人。他极端的推崇清代落魄文人张南庄的那本诙谐小说《何典》,并夸大说,他的做文章,秘诀都自《何典》来,刘半农先生印这本书来卖,鲁迅前后为它做过两则序跋。承认它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吴稚晖向人推荐,极赞其开场词中的两句:“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觉得如此作文,风光摇曳,由土俗而臻于妙趣,真与众不同。吴先生的政论、杂文,包括他的谈吐,得力于这种民间文学处甚多。他的种种表现,也沾了这种“民间文学”的气质,天壳海盖,架空楼阁,有一番触景生情,神出鬼没的效用,但他却是现代中国提倡科学的先知先觉。中国人尝讥笑法国航空机师在上海市郊的飞行表演,吴稚晖说“大家不要笑,明天,满天飞机有如蜻蜓的日子就来了!”其言可谓敏锐有味。他提倡科学的方式,推进科学的努力,影响过整整一代知识分子。只因行为的放诞而杂以诡异,才引来疯子的绰号。
二曰辜汤生,字鸿铭。曾主编英文报纸,担任清廷大吏幕僚,曾一度执教鞭于北大。辛亥革命后仍留发辫,垂垂不改,一如前清,出门乘一人力破车,宽袍乌靴,神色自若,一苍头持朱笺随之。以其刺眼,人皆识为辜先生。他的奇装异行,迥异流俗,倒并非完全是标新立异,大抵可入其眼之人太少。他博通经史并诸子百家之书,自幼得以游历美、法、德、奥,精西语及西学。严复译《天演论》,他以为徒词费墨有名无实,斥为“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海禁开后,新文化运动继起,持西学者麻沸一时,古贤隐曜,线装书被人投入茅厕。辜鸿铭以此辈为仅得西人表皮,或西人矢溺,却充诸要路,凶厉咆哮,以稗贩西学自炫。辜氏之文化比较论说甚多。然每流于笼统,如谓“英国人博大而不精深,德国人精深而欠博大,既博大而又精深者其惟中国与法兰西乎!”其武断如此,可窥其判断之一斑。袁世凯专权时期,他慷慨陈论时事,指为小人长外务,袁贼深恨之。他曾在张之洞幕府大骂袁世凯,闻之者为之惊谔——他在张之洞处任文案达十七年之久。袁氏命绝,北京禁戏三天,辜鸿铭反而请戏班到家开场,警察干涉,他谓之“他死我生”。并认定这是其生日,非演不可,警署无奈但听之而已。他的幽默调侃总是这样陡劲突兀,故外间不识者又多渲染,世人遂以疯狂视之。辜氏精西文,曾译若干中国旧籍于欧洲出版。然其于中国文化横说竖说,多有似是而非的结论。如其以复辟党人自居而崖岸自高,不惟留辫,甚且赞美小脚与纳妾制,虽看似言之成理,然终不免保守太过,时移境迁,人但以笑话视之矣。
张恨水先生在1943年11月重庆新民报著文《辜鸿铭决不会再生》,表面上在批评辜的那份顽固不通人情,实则极赞其纯粹率真,辜精通多门外文,又通五经训诂之学。一方面,他要求外国援华的军事教练用中国冠服行跪拜俯仰之礼,一方面,他又痛斥奔走利禄之徒,用词偏宕激诡,丝毫不留情面,“世目为大怪,用是日困,家贫,时不能举火,而不妄取求,曰君子固穷,泊如也。”(《民国人物碑传集》)张恨水说“辜老头子既有小辫,当然是不会看风色,不会投机的好糊涂虫,于今有办法的先生,有不看风色不投机者乎?”言下大有伤悼之情,而于现实的荒诞,也可谓骂尽诸色。
三曰章太炎。1906年,章太炎先生发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谈到为人在世,总不愿被人以疯癫视之,然而他说“独有兄弟承认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章太炎文选》,141页)他早年创革命排满之说,其师俞曲园老人大不以为然,和他断绝师生关系,逐出门墙。稍后为《楚学报》主笔,著《排满论》六万言,梁鼎芬急请总督衙门逮捕,师友乃出一计,谓他是个疯子,逐之可也,由是事乃得解。
民国肇建,袁世凯以禄位诱之,先授热河都统,旋返。袁氏阳为厚遇,实则以软禁羁縻之。章老曾跳脚大骂,部院秘书竞观稀奇。帝制告成,先生知祸将来,佯狂避之。尝于冬日赴宴,宾主未入席,先生已据案大嚼,俟客入座,先生已食毕扬长而去,世间又纷传先生为疯子。先生为晚清学术巨子,朴学第一,文章古茂第一,同时亦为同盟会政论第一。其行事风格,动辄走极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尝与孙中山数离数合,其间蔡元培愤之,以为当遣责。”
四曰邱清泉。他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尝有邱疯子的绰号,以其脾气暴躁得来。这位上海社会大学,黄埔军校及德国陆军大学的优秀生,在抗战期间,所历战役,如南京保卫战,昆仑关攻坚战,滇缅公路沿线城市收复战,俱有出色表现,日寇闻风丧胆。他的战术思想认为火力重于兵力,每攻敌防,火力总是第一。他长期指挥王牌部队中的机械化军旅。而他的脾气,也很火爆,1942年蒋介石欲将中国驻印军指挥部撤销,整编为一个军,拟委邱清泉为军长,何应钦力陈不可,就是怕他脾气暴躁,同美国人闹翻,影响美援。内战初期,邱清泉相继占领华东十数座中小城市,自认为解放军“逢五(第五军)不战”,并吟成《赠本军立功诸将士》一诗:“从来王业归汉有,岂有江山与贼分。众多狐鼠遁逃外,河朔家家望五军”。(据解放军出版社《民国高级将领列传》卷三第 298页转引),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后期向杜聿明拍胸脯要包打,甚至当面训斥与他同级别的兵团司令官,这时军团外被已围成铜墙铁壁,陈毅派人送来劝降信给杜聿明,邱清泉抢来烧了,第二封劝降信杜聿明接到,拿来征求他的意见,他接过来撕成几片。最后战事失败,别的兵团司令已伺机溜走,他还提着冲锋枪在指挥部乃至战死。
五曰李宗吾。至于李先生被人视为疯狂,则自其书出,此论即随之。李先生著厚黑学,多用反语、冷语,他的结论,以其鞭辟入里,竟被人视作当然,而以厚黑教主目之。其分析结果又多一针见血,凡所论断,如冷水浇背,触处皆系思想利刃。张默生先生当面对李先生说:“重庆北温泉乳花洞门前,有一棵黄桷树根,虬结盘屈,蜿蜒如龙,很像你思想的恢诡谲怪。”一般读者,固觉震竦;而真正厚黑人物,一种深藏内敛,收束窥伺于旁,一种沸反盈天,喊打喊杀,必欲除之而后快。从前人类争斗,以拳脚胜,其后以刀剑胜,再后以枪炮胜,而今俱不能取胜于高科技电子战之下。这个过程中,思想的武器却一直独立各种拳脚武器之外,移步换形,其威力且不独取胜于疆场。较之一般思想史,李宗吾思想多以逆推法出之,他以三国时期为中轴,向上推及三代,更往下推至曾国藩、胡林翼,整个二十四史重要人物,或长于厚,或长于黑,或二者兼之,有多大厚黑便成多大人物,几乎无一不合。他这一番解析,既从容褫去大人先生头上不可一世的光晕,又把种种惨烈手段的底蕴黑幕提出公式来播之于众,他因此而成一时思想的重镇。虽然这是他匡济之志的变相表达,而给他惹恼的人,自然要把疯子的名义加诸他的头上,恰好他在实际生活中又有一些不合常规的地方,别人做官都想越做越大,他却愿意越做越小。他拿力学规律来讨论性善性恶问题,他主张兜底改革现行教育制度,他甚至认为,阻碍当时文化发展的就是教科书有版权一事。他喜欢独处,信步闲行于公园蔽日浓荫底下,远远看见熟人走来,“则好似不经意的掩藏起来,真是游魂般的生活。”(厚黑教主传,115页)当时一般恨他的官僚,就来个反话正看,把天下的罪恶,都归到他的厚黑论上去,当时他收到很多无礼辱骂的信件,有称“吾儿见字”的,有斥其“王八蛋”的,有定罪名谓之“应枪毙应活埋”的,当然也有对他五体投地深表钦佩的。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著作由死寂而骤热,印量迅速增至百万册以上,多数读者,渐渐晓得了他的狷介和操守,总是理解他那深藏在嬉笑怒骂中的一番苦心了。他的学说,总算给今世文化人带来应有的启发了。张默生先生认为,李宗吾名为“厚黑教主”,实则是大观园外的“乾净石狮子”呢!
李宗吾先生幼年身体孱弱,平时离不开药罐。哮喘加上手脚不灵活,穿衣服都须人帮忙,疾病的制约使他带有畸人的性质。李宗吾先生著厚黑学,以厚黑二字,骂尽古今奸佞丑类。因他正话反说,热话冷说,浅薄者以厚黑导师观之矣。其书始出,道貌岸然者义愤填膺,必欲杀之以谢天下而后快。这在他们是做得说不得的。当时更有某贪官著《薄白学》面世,不数日以贪污奸淫横暴扰民多罪并罚,砍头悬之城门;这类人才真正对厚黑学有一套独得之秘呢!而宗吾平生祚薄门衰,菜根一瓯,仅可果腹,而寒毡终老,身后更加萧条。其人一生为在野文人,近花甲之年偶为川省政府编译室成员,旋即遭人排挤,挂冠而去,可谓潦倒终身。以他的遭际来看,正是一个胆薄心白,于所谓厚黑完全不能实行的人。
“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此一联颇堪玩味,戏法人人会变,此古人言之矣;各有巧妙不同,亦古人言之矣。所谓巧妙,所谓不同,机关妙悟尽在其中,我辈区区书生不足言戏法,更不擅巧妙!于斧钺所不能攻破的厚黑世界,非但不能作合格演员,即为观众,也属末流。相反那些口不言厚黑,或闻之而作拍案正经状者,也许正是老内行呢!宗吾先生阐发厚黑,目的在揭破秘戏机关。而当时大人先生,大率以卫道自命,自然视之为洪水猛兽,而宗吾益成狂狷之流,当其不惑之年尝得三次做官机会,悉为世人眼中肥缺,他却一避再避,其所发论,皆由世道人心激扰,内心的悲愤痛苦可想,正是贾生太息,青藤发狂一种心路。其文传作者苦心,开读者了悟,其所结论更在今日社会得到印证,且胜于古人者又不知凡几。可见戏法底蕴被他看个透穿。他以厚黑积极讽世,实在也就是万物灵长的良心;自己却潦倒不堪,足令人欷嘘伤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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