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文革长一岁,六五年生。我记事时,文革已暮年。和多数人一样,我也认为,“九一三”事件,是文革进入强弩之末的标志。
我们那一代人,虽年纪尚幼,却已普遍具备强烈的领袖崇拜意识和非凡的“是非”辨别能力(后一个能力是自定义)。起码知道毛和林是最伟大的,是不可分割的,是数一和数二的。
有一天,大院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在一起玩,有个胖胖的家伙左右前后看了看,又跑到四周察看并远眺一番,其它小孩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所寻何物。然后他回到我们中间,压低嗓音,仿佛怕把谁吵醒,说,林副主席给打倒了。
我们如同前几天猝然目击一个上吊的人,惊的瞳孔放大,嘴巴微张,目光迷离,如同被魔法定格,咒语就是他刚才说的那几个字。片刻寂静之后,几个小伙伴狼嚎般叫着扑向“魔鬼”,就是那个胖家伙,痛殴。
我们震惊的,不是林总被打倒,而是这小子居然如此反动,敢说林总被打倒了。
当最终证明反动的不是他,而是林总时。我们便有的干了,纷纷把家里的语录,书籍,杂志找出来。在林彪及其党羽的名字和像上,或打叉,或涂黑,忙的不变乐乎,且油然而生成就感。自认为给革命做着贡献,在能力范围内。自豪,骄傲。
还是那个小胖墩,涂抹林彪画像过程中,不小心涂了一笔在毛的脸上,当时的新闻照片以及政治宣传画,绝大多数都是毛林在一块,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或交头接耳,或相视而笑。亲密如夫妻。结果,这小子惨了,二度遭打。
好在我们小,没多大劲,他没留下硬伤。同样的原因,我们也没向大人告密。不是人之初,性本善,而是,这家伙威胁说,如果我们敢告他,就把我们偷家里零钱买糖果,用铁条开父母抽屉锁的事抖落出来。我等权衡利弊,遂作罢。
稳妥起见,我们还积极协助销毁“罪证”,将画像扯下,撕碎,厕所冲走。整个操作过程,心惊肉跳,不,是惊心动魄。因为这是对领袖更严重地亵渎,虽然上面也有反动的副统帅。那种罪恶感伴随了我们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小伙伴们见了面都不自然。
此后,这个小胖家伙只分管找出林彪等人的字样,不再参与涂抹。
前面说的那个上吊的人,上吊原因,坦率地讲,不是遭政治迫害。是个女孩,比我们大,我们叫大姐姐。死因有多个版本,一说内衣被盗,一说洗澡遭窥,还有因恋爱受家长痛责,反正事关清誉。也可见文革时,对性纯洁的病态标准,足以杀人。我还记得她用于上吊的黄色背包带,像垂死挣扎的青蛇纠缠于她剥皮松树枝干般僵硬扭曲的项颈上。
记得我们学校组织去省城展览馆参观“周恩来生平摄影展”,想不起哪一年了,好像粉碎“四人帮”不久。
参观过程中,大家仰着的脸一律呈现景仰神情。有一个同学,平时就经常受欺负,也是同样敬佩的表情,就是手势不对。如果想强调一幅照片——用手,正确姿势是,五指并拢,手心朝上,斜上方伸直手臂,类似现在饭店侍应生请客人上楼入席的动作。而这孩子只伸出一个指头指指点点。于是出现了一阵小骚动,凡是手能够着他的,就伸手扇他头;手够不着的,就用脚踹;手脚都够不着的,便厉声喝斥。惭愧,我也踢了他一脚。面对领袖相片,肢体动作来不得半点马胡,否则就是大不敬,如果处于公众场合,立马招至祸端。可见当时的政治“规训”有多么彻底。
那天去幼儿园接弟弟的路上,我走的急,因为我有事相告,是刺激人的消息,暂时还不能公开。
拉着弟弟的手,走出一段,环顾四周无人,我告诉他,王洪文被抓了——这是我从大人那里知道的。弟弟一惊,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以为我在说反动话。我强调其真实性,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能喊打倒王洪文了?我表示可以,但要小声,因为还不能公开。于是他压低嗓门,与其说是喊,不与说是念,小声念了一遍打倒王洪文。又念,音调渐高,被我制止。一路上,凡是没人处,他就低声念叨,很兴奋。
现在想想,当时他那么小,也就四岁,不可能觉悟这么高,能提前洞察王洪文不地道,获悉其被纠出,因遂愿而喜。
从这件小事,可见当时的政治生态之畸形,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姓甚名谁,一个四岁的小孩居然已耳熟能详。这甚至是爱不爱国爱不爱党的衡量标准,荒诞吧。
至于他絮絮叨叨了一路“打倒”,也许是因为成天“拥护拥护”说腻了,乍一“打倒”,新鲜。另有一种终于可以亵渎“神圣”而带来的原始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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