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二十一)
(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一百一十
大队工务组,相当于一般大型企业的车间办公室,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负责生产管理,有调度员、统计员、会计员、发料员,另一部分则为工艺人员,亦即技术人 员,专门负责车间的技术监督工作。
过去,我和这个组打交道主要是雷小厚,那时他负责零件生产调度和管理模型库房。后来成立了工艺组,因为人少,和工务组合 并在一起,仍然叫工务组。雷小厚从事设计,他原来所负责的工作由我接替,但我一直是兼职,干部也没要求我到工务组去,我也不想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
工务组 的阀门生产调度员,姓吴,辽宁人,当过日寇的翻译,在山西晋中、吕梁一带,属于民愤较大的汉奸,判的是死缓。现任会计兼统计的是一个姓柯的人,来自上海, 当过军统特务。这两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城府极深,许多犯人都有点怕他们,因他俩非常善于汇报别人,对工作又一向认真,深得大、中队领导的信任。还有一个 马锦章,阎锡山时当过特派员,负责工艺方面的事务,同时是这个组的组长。我刚来时,马锦章是模型组的组长,后来犯了生活方面的错误,被撤销组长,一时间在 犯人中名声很不好,许多人都鄙视他。
过了几年,又被重新起用,做了工务组的组长。说实在的,我曾经打算离开零件组,主要目的是想学些木工方面的技术,对于 干会计,并没有多大兴趣,深知自己的家庭成分,即使有一天出到社会上,财务方面的工作能给我干吗?加之,很不情愿和这几个老奸巨猾的人搅在一起,因为必须 处处小心,时时防范,他们是些什么角色,我早已一清二楚。
大队长和我谈过后,第二天早早来到工地,招呼我和他一起上楼,来到工务组后,对柯钧毅说:“让他来接替你的工作,今明两天交接完毕,后天你就要到出监队去 接受最后的培训”。说过后,大队长匆匆走了。柯钧毅现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问我:“你能干得了会计”?“不知道,是大队长要我来的,我没办法”。接着他又问道:“你在外面干过会计吗”?“没有”。“那你就该坚决推辞掉,为什么要勉强呢”?柯钧毅边说边盯着我,对我似乎有点怨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但他毕竟也是犯人,对领导的决定无可奈何,只得一一向我作了交待,“这是总账,这是明细账,这是记账凭证,这是每天要做的生产日报表。记住,生产日报表一式 五份,每天上午十点前报出,大队长一份,中队办公室一份,大队技术员一份,生产科一份,自己留底一份,生产科那份,要送到离大门不远处路旁一个小木箱子 里,到时有人会开锁去取”。这就是交接,前后不到五分钟,桌子上已经摆得满满的。柯钧毅说完,把抽屉上的钥匙顺手放在桌子上就下楼去了。起初,我以为他上 了厕所,结果整个上午没有回来,看着桌子上堆着的一大堆账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难道交接就这样简单吗?大队长不是说了,给两天时间么,你姓柯的为什 么做得这么绝呢?实在想不通啊,从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要如此刁难我呢?交接工作,也该给我简要说一说嘛。这时,调度员去了车间,办公室就我一人,一时不 知该如何着手,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久,发料员梁有珍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表格,上前和我搭话:“你是来接会计的吧”?“是啊,可我一点也不懂呀”!“慢慢 学吧,好在是月初,到月底就会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离了他姓柯的,照样能干好”。听着梁有珍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又解释道:“事情是 这样的,前几天,柯钧毅几次向大队长建议,要从六中队调一个他的老乡过来接替会计,并声言,本大队没有能干得了这个工作的人。我听了他的鬼说,十分气愤, 便向大队长推荐了你,姓柯的听说你要来接他,非常不高兴,所以,就别指望他向你详细交接了。钻进去,凭你的脑瓜子一点也不比他差”!“你不该推荐我呀,我 在零件组不是干得好好的嘛”。只说了这么一句,再没有抱怨梁有珍。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枉然,只有硬着头皮去干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把统计日报做完送出,便开始整理账目,从总账到各种明细账,再到记账凭证,将上个月发生的每一笔往来进行对照,然后用汉字列成公 式,记在本子上,月底只要照猫画虎去做,估计报表不会有大的问题。
这里的会计,只负责生产成本核算,只要把几个大项目弄清楚就行了,例如:生产原材料、燃 料动力、假定工资、加工废品赔付,车间经费、大修、折旧等,弄清大的科目,,渐渐理出头绪,终于在头脑里形成一个整体概念。适逢年底,按照往年的惯例,还 要进行年终盘点。年终盘点,每年都要停产几天进行。统计工作主要是把各组报上来的数字进行汇总。往年盘点造表时,总要临时从车间抽一部分人帮忙。为了能够 顺利完成年底这些工作,又抽出时间,把往年的盘点表作了一次总体的了解。这一切初步熟悉之后,年底已不期而至。首先把统计月报和年报报了出去,接着又做会 计月报和年报,很快全部报出。
几天后,监狱的总会计,一位瘦瘦的面色白净的中年人进来找我,把月报和年报分别退还一份,估计这就是梁有珍说的宫会计。他坐在我的对面,问道:“你在外面 干过会计吗”?“没有”。“学过这方面的东西吗”?“也没有”。“哪你教过书还是当过统计员什么的”?“都没有,我在外面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会种地”。宫会计不做声了,临走时站起身来对我说:“你的第一份报表做得还可以,今后一定要细致,千万不能出差错”。谢天谢地,这第一个月竟顺利过去了,我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没有白忙活。其间,柯钧毅还特意从出监队回来过一次,对别人讲,年底我非露馅儿不可,甚至预言,年终盘点恐怕得拖一个月。听到这些闲话, 我并不当回事,深信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认真去干,没有干不好的。
接下来的年终盘点,当各个组都报来时,征得梁有珍的同意,向队里请示每晚准许我俩出来加班,只加三个晚上就行。汇总这些东西并不想找多人帮忙,寻思着,开 始时每项工作都能亲自过手一回,日后便有了谱,将来无论领导问起,还是自己查阅时,定会心中有数。至于找梁有珍,主要在于陪伴,监狱规定,一个人是不允许 单独行动的,尤其是在夜晚。
上学时,同学们都说我写字快、口算快、说话快,是有名的“三快”。在我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尹老师,专门教了我们半年珠算,从那时起,我就打的一手好算 盘,对付这些工作,确实没费多少力气。从此以后,我和梁有珍结下了很深的友情,他比我小几岁,判刑前当过教师。只可惜他出狱后,离我平反的时间尚远,以后 便失去了联系。
一百一十一
来到工务组,仅仅是刚开始时忙一阵子,需要熟悉业务,过后自然轻松得多,每天做统计报表,一个多小时完成,会计方面的事情,大都集中在月底,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一些问题。
梁有珍一上班就去发料,大部分时间在车间外面,回来的时候不多。阀门生产调度员吴恩扬经常在车间里巡视,哪怕是没有事情,也要转来转去,很少呆在办公室 内,偶尔回来一会儿,便伏在桌子上不停地写着什么。更多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这间办公室,足有一间普通教室那么大,门开在西南角楼梯口处。进得门 来,临南面窗户有一张办公桌,那是吴恩扬的坐位。东墙上也有一个窗户,我的办公桌就在此处。开窗出去,是车间的顶部。过去的车间,木结构建筑,到这儿正是 边沿,后来又扩建了二十多米长,全是预制结构。
因此,由这个窗户跳出去,恰好是扩建后厂房的顶部,边缘高起半米左右,中部平整,每天早晨,我在这里做操。 有时烦闷得厉害时,和雷小厚由这里上到木结构厂房的顶端,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村庄、田野、树木、山峦,心里会泛起一种淡淡的哀愁。房间的西墙中部有一张非 常古老的破旧方桌,梁有珍回来时就在那里办公。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呆着,从没有孤单的感觉。此时如果能有几本书看看,自然是最美不 过的事了,可惜这里很难找到书。暇闲的时候,常和雷小厚在一起。他在另一个房间,和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不大的空间,原来是冲天炉的加料台。新建成的三吨/时 冲天炉,在车间的外面,有道轨和车间相连,过去的二吨/冲天炉停运,加料台两侧的房间,以往可能是熔炉组存放工具和换衣服的地方,现在成了我们的办公场 所。
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接触,和雷小厚相互之间比较了解,又很投缘。我们都是在同一个环境下长大、读书,又都来自农村,对于农奴制下的人民公社有着深刻 的认识,三年困难时期在学校里,一样受着饥肠辘辘的煎熬。“文化大革命”中,作为被专政者,我受到了施暴者们的多方凌辱,而他,作为一个运动的被动参与 者,同样葬送了青春、前途。失望与绝望,使我们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同情。有时,两人长久地伫立在窗前,看着路上来往不断的穿灰色衣服的同类们,尽管不说一句 话,心灵却是相通的。只有我俩在一起,才可以畅所欲言,大胆地议论时局。有时,正谈着某个问题,吴恩扬回来了,我们不约而同把话题迅速岔开。每当这时,我 的心头便会涌上朱庆馀的《宫中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
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
鹦鹉前头不敢言。
“鹦鹉前头不敢言”,正是我们当时的真实写照!
有时,我俩热切地讨论着形势的变化。我们都深深地认识到,在这个社会里,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形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邓小平的复出,虽然暂时还未看到大 变革的来临,我们感觉出,这种变革正在酝酿着,人事在做着不断的调整,“文化大革命”即将被彻底否定,“阶级斗争”也将被慢慢淡化,经济建设将被提到议事 的日程上来。谁也看出,国家再不改革,简直没有出路了,虽然这种改革很可能不太彻底,涉及政权和体制,估计不会有多大的变动,毛的旗号还是要打的。
还有一次,我俩看到报上登载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对这个问题,彼此都很敏感,是否有针对毛的意思,我们猜测着。长期以来,对毛的言行, 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种种过激做法,无人敢去议论,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只有通过实践的检验,人们才能真正分辨出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才能彻底从 个人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才能真正认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多么大的祸害。也只有重大是非澄清后,形势才会有大的变化,我们才 存在着出去的希望。眼下,雷小厚还在不断地申诉着,只是没有任何结果,无论寄到哪里,都如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信。至于我,只盼望着能够大赦天下,放我们 早点出去。我俩几乎每天都要谈论这些问题,但始终很难准确地判断形势,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就是官方的报纸而已。谁也知道,在一个没有新闻自由的国度里,报纸 的可信度也须大打折扣。
一百一十二
这年秋天,树叶开始枯黄时,一天,丁大队长领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走进工务组的办公室,对我说:“他叫郑宝林,是来接替你担任大队的会计和统计 的,你马上向他交清,一会儿就回零件组去,他们做的500大阀门已经出了五个废品。你回去,务必马上解决,不准再出一个废品”!当时我提出,能否给半天交 接时间,对新来的这个人有个大概的交待。大队长断然拒绝,让我像柯钧毅当初交我一样,把账本和钥匙留下走人。我实在不明白,大队长为何要这样咄咄逼人,对 于新来者未免太不公平了,给他的工作会带来许多麻烦的。做人嘛,要有起码的准则,总不能拉完屎连屁股也不擦就走。看丁大队长很不耐烦的样子,再没说二话, 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嘴里不由得咕哝道:“就是给资本家干活也不至于这样”,丁大队长狠狠瞪了一眼,我随即走下楼去,只在回头时,用歉疚的眼光看了一眼郑宝 林,他是从其它队调来的,我们互相并不认识。
对于工务组,本没有什么留恋,尤其是每天的学习时间,不住地读报,不住地讨论,轮流发言,简直烦死人了。组长马锦章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严密监视着每个组 员,更是让人看不顺眼。幸好,这一年来,中队领导没有让我搬号房,晚上依旧住在零件组,和伙伴们在一起,随便多了。离开工务组,反倒觉得更自在一些。回到 零件组,差不多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几个人,还不是想干多少就干多少吗?不想干还可以整天呆在模型库房里呢。只是觉得苦了郑宝林,原来他以前也没干过会计, 由于柯钧毅先前推荐的结果,大队长信以为真,还以为他真的干过会计哩。他接任后,每天几次下到车间找我,足足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零件组的干活场地上向他 逐项进行了交待。他和我一样,判得也是“现行反革命”,正所谓同病相怜吧,我俩很快就相处得非常融洽。
有一次,他告诉我:“大队长好像对你有看法,他嫌你 不经常汇报情况,说你每天有大量时间,也不到车间里转转,就是和雷小厚说话。其实,我倒觉得,干统计和会计,没有必要管那么多嘛”!“借口呗”,我笑着 说:“没关系的,多年来劳动惯了,回到车间也一样,劳改犯就是要这样,对什么工作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这个组,都是我的徒弟,他们都尊我为师傅,比在 工务组自在多了。那里也就是脑力劳动,少出些力气而已,其实,干点活又有什么不好呢。你放心干吧,我不会因此而不高兴,更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月底结账 时,我会帮你做好的,以后照猫画虎就成,没有什么难的”。
郑宝林对我给予的帮助非常感谢,从此,常利用空闲时间找我聊天。只是觉得丁大队长那人,太不近人 情了,以前让我加班加点赶做组合机床时,每到工地,总是笑容可掬地问这问那,显出很亲切的样子,如今连半天交接时间都不给,马上将我赶走,好笑极了,我纵 然是囚徒,似乎也没有必要如此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好歹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了,咋连一点人情味斗没有!过河拆桥,未免也拆得太快了吧。
一百一十三
回到零件组,的确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大家也都欢迎我回来。这些年来,依然讨厌这里一些老犯人,特别是那些当过汉奸、特务、特派员之类的角色,他们人前一 面,背后一面,想方设法抓别人的把柄去表现自己。真奇怪,这些人被关了二十几年,还没有心死,还存在着幻想,共产党能相信你们吗?简直是白日做梦!回到零 件组,相对来说,又自由了一些,起码不用每天讨论、发言。刚回来时,侯来小觉得有点不得劲,还想让我当组长,准备去找领导,被我制止了,何必呢?当初我当 组长,也是因为掌握的技术比较全面,领导为了保证生产任务的完成而用我,并不是我表现积极,现在对此更没有兴趣了,每天用大量时间研究报纸,想从中找出一 些变革的蛛丝马迹,借以判断自己将来的去向,根本不关心组里的事情,哪有心事当组长!侯来小总觉得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管师傅有点不好意思,经我几次 解释,终于安下心来。
回到组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解决500阀体的质量问题。据李墨林和尹玉生说,他们都是按过去的操作方法做的,不知什么原因,一连出了五个废品。侯来小则认 为,主要是他俩没有把箱缝抹好,几次都是因为跑水引起,后来又补浇铁水,结果造成“冷隔”的毛病。侯来小唯独没有干过大阀门,在这方面缺乏经验,他不晓得 抹箱缝只是防御跑水的补充措施,而且是针对轻微的跑水现象。从前我和侯世枢做300阀体,从未用湿砂抹过箱缝,后来做500阀体,因其过大,每次差不多要 浇进一吊包铁水,为保险起见,常常用砂泥把箱缝抹好。其实它的作用实在微乎其微,谁想他们竟把抹箱当作一道重要工序来做,这都怪我当初没有重视这个问题。
根据大家的介绍,初步断定问题很可能出在模板上。随即到模型组把情况讲明,要求派人来检查一下模板是否变形。两个老钳工反复检查了足足一个小时,发现上型 模具平板高低不平,有的地方竟相差了2毫米,马上报告大队长批准,下午便把模板卸下,送往六中队的龙门刨床上去刨。两天后重新安上,再未发生以前的跑水现 象。问题解决后,大家围着我,都说我有技术,我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这也叫技术吗?简直不能称为技术,今后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重要的是动脑筋,分析其原 因,从根本上寻找答案”。
其后一年多,劳改犯的生活依旧像往日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不过从此以后,组里很少分配我具体的任务,忙时,帮帮这个,关照关照那个,不忙时,索性呆 在模型库房里,我不是还担负着零件生产的调度和木模库房的管理工作么,不干活完全有理由。正好,监狱当局在这年开放了图书室,尽管里面的书少得可怜,我还 是选到几本《梁书》和《隋书》,利用旧模型搭建了一个桌子,经常坐在里面看书,自在多了。下午的学习时间,继续帮助大家识图,也给他们讲些铸工方面的技 术。在工务组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旧资料中找到两本《铸工工艺学》,详细读过后,成了我给他们讲解的主要依据。至于政治学习,还像以前我当组长时那样, 应付过去了事。
一百一十四
形势急速地向前发展着,中共十届三中全会后,报纸上宣传的都是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虽然没有明确说不搞“阶级斗争”了,但其中的含义是显 而易见的。先是陶铸、彭德怀平反了,接着刘少奇也平反了。当时,《人民日报》上登载着陶斯亮写得一篇文章:《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简直就是对“文化大革 命”的血泪控诉,我给大家念这篇文章时,全组的人都哭了,那种悲痛欲绝的表情,使我深深感到人性的复活,人们对受苦受难者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感受到十年动 乱带给我们这个社会的深重灾难。
关于平反冤假错案,我一直未敢想过。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各级干部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即使明知不对,也要硬着头皮坚持,然后找个机会偷偷改了,嘴上绝不 认账。那时,社会上普遍有一种大家心里明白嘴上不说的规则,谁要一旦承认错误,就等于给社会主义社会抹黑,就等于说共产党的坏话,尤其是涉及政策方面的问 题,承认错误也就意味着怀疑领袖的伟大与英明,那是万万不行的。正是基于这一经验,粉碎“四人帮”后,常常想到的是大赦天下,从未想到过彻底平反。现在, 大人物开始大量平反,是否暗示着我等草民也可能有平反的机会,眼前亮起一道霞光,疑惑地面对着这一切,每天把报纸全部看完,那是劳改犯获取信息的主要源 泉。
一九七九年开春不久,老乡唐顺平反获释。我曾敦促过他写申诉,并要帮他写,他硬是不写,我知道他是怕别人知道有点不好意思。唐顺原先所在的单位叫水保队, 一九六九年去了部分插队青年,大多数是女的。年轻的男子常常到人家宿舍里串门,少男少女爱在一起说笑、打闹,本是人之常情。谁知这唐顺,最爱开玩笑,而且 总是开得过了头。有一次,女青年正好和面做饭,他去了,声称要帮助人家捏窝窝头,趁人家不注意时,他捏了一个男性生殖器,放在人家被子后面,晚上睡觉时, 女青年发现后,断定是唐顺干的,马上把他叫去,一女子嗔怒地问道:“你是不是调戏我们”?唐顺满不在乎地说:“谁调戏你们了,我只不过和你们闹着玩儿,开 个玩笑罢了”。接着,他又十分认真地解释道:“真的没有调戏的意思,咱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还不了解我”?于是大家又都嘻嘻哈哈,和好如初,一致同意 罚唐顺请客了事。
几天后,此事传到支部书记耳里,正好在前不久,唐顺和支部书记吵过一架,支部书记便在此事上做文章,那时,“一打三反”刚刚开始,其中有 一条规定,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按现行反革命论处,支部书记暗暗将唐顺的事做成材料,报到县核心小组,最后由核心小组领导下的保卫科打印成一份判决书, 把他判了无期徒刑。我曾仔细看过他的判决书,的确只盖有保卫科的印章。保卫科还有判刑的权利,恐怕只有那个特殊的年代才会有吧。
唐顺走后的第二天,二中队一个姓张的也平反获释。这人在出件组,有次我俩正好到医务所开药,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顺便问他:“你是因为啥被判的”?他 叹了口气说:“主要是家庭成分不好,那时让我背语录,我没念过书,不识字背不来,别人教给老是记不住,有次批斗时,硬说我故意不背,我急了,分辩道:‘谁 说我故意不背,走的背,坐的也背,甚至上厕所还在不住地念叨着,就是记不住'”。“啊,你小子拉屎还在背语录,这不是故意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吗”?结果在 “一打三反”时被判了无期徒刑。他对我讲得就是这些,是否还有其它的事情,他没有说,我也不大知晓,从他首先获得平反,并且自己也从未写过申诉的情况来 看,他的话应该可信。
紧接着,今天两个,明天三个,不断有“现行反革命”平反获释的消息传来。郑宝林也要走了,临走时还特意到零件组和我告别,并鼓励我:“你也该写申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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