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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雪糕(图)

作者:杨逢时  2009-12-20 14:47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童年。
好多好多年以前。
快乐没有色彩,欢笑没有阳光。
可是,只要妈妈在,无瑕的童心依然充满了美好的愿望。

妈妈大学毕业后便就职于上海某一企业公司。当“解放”的隆隆炮声逼近时,她由老板兼京沪警备区副司令亲自护送出关逃到了香港。外公为她准备了去美国的护照,买好了机票。不料,“小鸟要飞了”的消息传到上海,父亲火速赶到香港,把妈妈追了回来。两人在国际饭店举行了婚礼。上海人结婚不在上海在哪?但上海人又怎能明白从此人是不可能随意走动的。“小鸟”就这样自觉不自觉地飞进了深不可测的大鸟笼。妈妈的命运也从此南辕北辙。

作者八十年代与母亲在上海家中

不久,两个姐姐相继出生,妈妈也同时患了类风湿关节炎。对一个在“旧社会”完全不问政治,不问国家大事的大小姐,要一下子适应“新中国”热火朝天的生活改造,显然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对突如其来的各种群众运动和高涨的政治竞赛,妈妈常常不知所措而显得被动落后。生活的不适,性情的压抑,更加剧了病情的发展。又过了好多年,医生建议再生个孩子,期待在坐月子里把病养好。

于是,为了给妈妈医病,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只遗憾类风湿关节炎并不把我当回事,妈妈的病没有一点好转。渐渐地她的手臂不能抬高,腿不能伸直。当时已在中学为“新社会”添砖加瓦教书十来年的妈妈,却因行动不便被逼迫退职。领导说,这是为了党和国家的利益。之后,妈妈没有了收入没有了医疗保险等社会福利,没有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切“温暖”。看病当然就成了奢侈而无法也无能继续维持下去。

夏日,妈妈常会坐在家门口乘凉。我因家里有外婆没资格进托儿所,便整天像一个小“拐仗”似的陪伴在妈妈身边。邻居们都喜欢妈妈,说她很好看像外国人。我虽不懂得好看和外国人之间的关联,可能是妈妈天生微卷的头发?但每每听到如此的赞美,我便由衷感到骄傲,以至不时地对着镜子里的我琢磨着怎样才能长得像妈妈那样好看。妈妈确实很美。但妈妈似乎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妈妈身体痛”,小小的我早明白这一道理。但我不能明白的是,其实妈妈的心痛得更厉害。

那时,弄堂周围经常连续不断地发生着许多奇怪恐怖的事情。十七号的阿婆全家被赶出了家门;十二号的外科医生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大黑牌子象个鬼似的天天早出晚归。后排二楼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被抓回来游街示众扫大街;隔壁公寓的中学女老师被自己的学生追得四处躲藏不敢回家。常来家里喝酒的乐团指挥伯伯突然变成了“反革命”被公审枪杀了;十四号的九十岁高龄的外公被拖到人民广场的万人大会上批斗批瘫了,死了。三号的年轻爸爸跳楼自杀了,六号的“飞虎队”叔叔和婶婶双双开煤气中毒自杀了……

世界似乎生来就是如此的混乱。我家也免不了被抄父亲被关,银行的存款全部冻结。外婆吓得把首饰丢进阴沟,金条用抽水马桶冲掉。胜似家人的老保姆硬被送回了农村老家,大姐则离家出走去了遥远的边疆立志干一辈子革命……

一天,一辆大大的救护车把妈妈给拉走了。她吞服了整瓶的安眠药——“妈妈自杀了”。就这样,自杀,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幼儿的语汇。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大人们都不知去了何处,整个楼里整个弄堂都静得可怕。我一人则紧抱着妈妈落下的一双旧皮鞋,躺在妈妈的床上哭喊着“妈妈,妈妈”直到睡着……

几天后,一辆三轮车意外地把妈妈载回了家。那位车夫把妈妈抱上了三楼,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转身抚摸了下我的头,叹了口气,一声不哼走了。我以为这个车夫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人,他把妈妈送了回来!

妈妈侧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我则胆怯地站在房间的另一头,远远地注视着她。妈妈的脸苍白而美丽。

“妈妈!”我多想叫,但发现嘴难以张开。

“妈妈!”我真想扑过去,但腿似乎牢牢地钉在地上。

“妈妈!”我想笑,我想哭,可我更想抱抱呀,“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就自杀了呢?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像妈妈走的那天一样,屋里静得有些窒息。只有那个破旧的老摆钟固执地在敲打着拍子。不知过了多少次嘀答声,妈妈终于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我过去。我感到心在怦怦跳。挪开双腿,我慢慢地靠近了她。“毛儿!”妈妈轻呼着,然后用手把我的头紧贴在她的脸上。“噢!妈妈的脸好冰啊!”一瞬间,我们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在了一起。好久好久,我倚在妈妈的床边,只害怕老摆钟的嘀答声会突然嘎然停止而中断了这世界上绝无比拟的安逸时光……

接下来的好多天,我把我能找到的剪刀,刀片全都藏了起来。直到一天外婆要裁衣裳,四处找不到剪刀,我这才不得不爬到凳子上打开了我认为妈妈无法打开的衣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交出了所有的收藏。“婆婆,我不要妈妈再自杀。”从不给外婆惹麻烦的我,郑重地作了解释。“不会了。”外婆安慰我,并告诉我说,还有一个礼拜,是妈妈的生日。“真的?”我兴奋起来。“我们包馄饨吧!”“生日当然是吃面。这样妈妈可以长寿。”外婆强调说。

可我觉得面好难吃。馄饨不经常吃,而外婆包的馄饨又特别好吃。妈妈也一定会高兴吃馄饨。我对长寿没什么感觉,倒盼望着看到妈妈能有一个好开心的笑容。“那……婆婆你做面,我给妈妈送个礼物!”我为自己这一突然的想法而激动起来。要妈妈高兴有个惊喜,妈妈就不自杀了,便成了我的愿望。可转眼,问题就来了。我送什么呢?我没钱又怎样能买到礼物呢?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苦思暝想好久不得入睡。

第二天下午洗完澡,外婆照常给我四分钱去弄堂口边上的小胭脂店买棒冰,并照常叮嘱再三,“不许过马路”。当我一蹦一跳跑到店里,踮起脚尖,对着阿姨一手交钱,一手接棒冰的一霎那,我停住了。“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我觉得我的心要跳了出来。“阿姨,我今天不吃棒冰……”看了一眼棒冰,吞了一下口水,似乎生怕自己改变主意,我随即转身跑回了家。

我把七天的四分钱作了个加法,那就是等到妈妈生日的那天,我会有二角八分钱!我可以买一块世界上最好吃的紫雪糕送给妈妈!妈妈常说香港有种冰激凌特别好吃,上海只有紫雪糕有些接近那种冰激凌。但紫雪糕不常买到,也比较贵,难得买一次,妈妈自己从不舍得尝,总是让给我们。“我这次要把整个一块紫雪糕全部给妈妈吃!”我相信妈妈一定会好喜欢这个生日礼物。那一晚我作了许多妈妈生日当天的奇妙幻想。又是一个难寐之夜。

剩下的六天似乎过得比盼新年的到来还慢。一天,两天,三天……,每天从外婆那里拿了四分钱,就跑到外面兜一圈,然后跑到楼上,放进一个小瓶。每次都要一二三四从头把钱数一遍。终于,妈妈的生日到了。我把最后四分钱放进瓶里,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全部倒出,一二三四……没错,整整二角八分钱!一种从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收起钱,放回瓶里,我便直奔胭脂店。“哟!小朋友,哪能一个礼拜没来买棒冰了?”“我……”似乎不知如何解释为好,便举起小瓶交给阿姨,“这里有两角八分洋钿,我要买一块紫雪糕给妈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紫雪糕?哟,小朋友,今天不巧,店里没进紫雪糕。”猛然间,我知道我得使劲地忍着,否则我的眼泪会夺眶而出。“勿急,小朋友,这里没有,对马路的小店可能会有。你可以去那里试试。”阿姨边说着边把小瓶放回了我手中。对马路?想起外婆的叮嘱,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我不禁害怕起来。但一想到自己的使命,我便握紧了小瓶,二话没说硬是朝着马路对面冲去。一辆脚踏车一个急煞车停在我面前,骑车的叔叔吼叫着:“小鬼头,侬寻死啊!”噢,不不,我没找死,但我找到了紫雪糕!

跑回家,妈妈照样还是躺在床上闭眼休息。我把拿着紫雪糕的手藏在身背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跟前。正琢磨着怎样叫醒她,妈妈却睁开了眼睛。“毛儿,吃棒冰了吗?”她轻声地问着,“还毋没……”我一下觉得腼腆起来,“妈妈……”好是紧张,“妈妈,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买了一块紫雪糕,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费了点劲,我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同时把紫雪糕举到了她面前。“……”妈妈并没马上说话,可她的眼睛好亮啊!

“毛儿,你从哪弄来的钱呢?”过了片刻她问道。“我把一个礼拜的棒冰钱省下来了。”我自豪起来。妈妈的眼睛有些湿润。妈妈怎么还没笑呢?“快,妈妈,我给你打开,快吃,否则会化掉的。”我帮妈妈把紫雪糕的蓝底白字的盒子撕开,露出了难得见到的巧克力。“妈妈,吃呀!”我催促着,“好好,毛儿,我吃……”妈妈说着便把紫雪糕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白白的冰激凌顿时从巧克力的外壳内冒出了一角。

我趴在床边,一丝不苟地紧盯着,“妈妈,好吃伐?”我迫不及待,显然因还没看到妈妈笑而有点着急。“好吃,好吃,交关好吃……”妈妈的脸微红起来。我想,我看着妈妈吃,妈妈可能不好意思,我转身便想离开房间。“毛儿”,妈妈则叫住了我,“来,妈妈已吃过了,剩下的就毛儿吃了。”是吗?我有些难为情,站着没有动。妈妈才吃了一口呀。而我的视线已无法从诱人的紫雪糕上移开了。“你是要妈妈高兴,对吗?”我拼命地点头。“那好,你给妈妈买紫雪糕,妈妈也吃了,妈妈已经好高兴了。现在妈妈看毛儿吃,妈妈会更加高兴!”说罢,妈妈把紫雪糕伸到了我的手里。“快吃,要化了。”我看了一眼妈妈,再看看紫雪糕,犹豫了几秒钟,便张开嘴大大地咬了一口。“噢,妈妈,紫雪糕老老好吃呃!”我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个礼拜没尝到棒冰的馋劲。妈妈笑了,妈妈咯咯地笑了!“太好了,毛儿好宝宝!毛儿真是个乖小囡!”妈妈赞扬着,脸上的笑容显得如此灿烂!我握着紫雪糕兴奋地冲出了房间。

“妈妈笑了,婆婆!妈妈笑了!”我恨不得让全世界都能知道!紫雪糕你真好!我好开心啊!弄堂里的阳光似乎也突然变得格外地明媚。当我把最后的一口紫雪糕吃完时,我以为那是世界上最为满足最为幸福的一天。“妈妈…”望着楼上妈妈的窗户,我这才想起我还没跟妈妈说声生日快乐呢……

后记

今年是妈妈的本命年,而她的生日又正值阴历阳历同一天。四月底,妈妈不顾坐轮椅的不便,执意要从芝加哥回上海探亲,说是最后一次了。但仅去了三个礼拜,她却突然匆匆离开了人世。噩讯传来,我痛不欲生。妈妈怎么又一次和我不辞而别呢?又一次把我撇下了呢?回到她的房间,拿起她平时在家穿的一双紫红棉鞋,坐在她的床边,那个冰凉恐怖的夏日午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梦想着,我幻想着,有那么一天,那位慈祥的车夫会再次把妈妈载回到我的身边,我和她再次一起分享一块甜美的紫雪糕…

妈妈,你听见了吗?毛儿将永远永远等待着这一天!

仅以此文纪念母亲八十四岁生日。

P.S.这篇纪念短文夏天就写好了。但一直不敢再读它……就像现在不敢多想点典(my foster child)一样……但冬至降临,妈妈的骨灰将下葬,便藉此发表此文以示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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