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困难时期"中国大陆究竟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有七千万人说,有四千万人说,据网上比较正统的资料显示,死亡人数为2158万。对于"大跃进"的失败,毛泽东说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刘少奇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历史的是与非,历史终会作出客观正确的评价,只是作为一个身历其境的"幸运者"来说,我的生命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于是,只能实实在在地把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情形记述下来,给历史一个见证,给后生一个借鉴。我向在那场灾难中的死者和今天的生者发誓:我对我所写下的每一句话的真实性负责。
沸腾的一九五八
我是1943年生人,1956年(13岁)家庭因政治原因遭变,随大人下放到四川省泸县沙湾乡,现泸州市茜草镇联合村新瓦房。沙湾地处市郊,就当时的农业生产、生活综合条件而言,应该属中等以上水平。
所谓1960年-1962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具体时间是从1959年的十一以后开始,到1962年麦收之后结束。为什么要从1958年说起呢?因为从这一年的10月1日到1959年的10月1日,恐怕是有史以来中国大陆农民最激动、最轻松、最幸福的一年。
同时,这一年也是给以后的苦难日子种下祸根的开始。
建立人民公社(图)
1958年的十一,沙湾乡改成了沙湾人民公社。为了庆祝人民公社的成立,全乡农民放假召开庆祝大会,演出文艺节目另外还请市川剧团来唱戏。红旗招展人欢马叫,爆竹声中便从社会主义社会一步跨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工资制代替了工分制,食堂代替了小灶头,月月拿工资,吃饭不要钱,人民公社是天堂。"
而生活在幸福天堂里的农民自然无比兴奋热烈,无比高兴欢喜,那种换了人间的激动和现代人比起来,可能像是中了500万元大奖,不但自己一生享受,子孙亦得延福,高兴激动势在必然。现在许多农村青年跟本算不上是农民,不但不会犁耙铲搭抛粮下种,甚至一般农活都干不好。另外思想行为也大大改变,想的是咋能挖个金元宝一夜暴富,什么任劳任怨,什么勤劳俭节,今朝有酒今朝醉。
而过去农民穷了几千年,早就穷习惯了。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一旦有一点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想给子孙积攒起来排用场。不想一夜之间成立了人民公社,月月领工资,顿顿吃食堂,大米饭白面馒头,红烧肉回锅肉,6菜一汤撑死不要钱,叫你舍不得吃也不得不吃。于是不吃白不吃还不能少吃,于是大家比著吃吃得满口流油嗝声连连。但是就这也吃不完啊,于是我等半大孩子就把馒头、红苕(地瓜)当成手榴弹来开仗,直砸得社员食堂的屋顶上墙上白的是馍馍黄的是熟红苕,饿过饭的老年人自然不待见,骂我们是砍脑壳的短命鬼,骂我们糟蹋粮食不怕遭报应。在那"天堂"般的日子里,老年人还是见不得浪费粮食,想必也知不道真的会有报应。
问题是社员食堂一下子那来那么多吃的呢?
第一,1958年(高、初级社)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年,为了赶种小麦许多红苕都顾不上挖,而且挖回来也愁没地儿放。于是用犁头一犁,紧大个的捡几个算几个,烂在地里的红苕比收回来的还多,不愁没粮食。
第二,为了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任著浪费、任著不当日子过也要让大家吃好吃个满意舒心。
第三,大刮"共产风"*1。成立人民公社就等于进入了共产主义。收回社员的自留地,不再分粮食给个人,各家各户之前养的猪羊家畜统统共产了去(我家有头百十斤的猪被收去,后来反"共产风"退赔了20元钱)。同时生产队也大养生猪,所以一时间才会有这么多吃的。
开始一个生产队一个社员食堂,大人小孩8人一桌。我们新瓦房队只有一百人多一点,食堂就设在新瓦房屋基。新瓦房是从前黄姓地主的宅子,三合院正屋打通做饭厅,一开饭十几桌人嗡嗡叫。我家和邹大爷(邹海清)家合坐一桌,那时我和弟弟十几岁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不管米饭馒头大肉小炒,五抢六拖吃得稳(眼睛看得稳)、准(筷子夹得准)、狠(心肠来得狠),唰唰唰几搞撬就把菜盘里的精华一扫而光。这也不完全是我们弟兄贪吃抢吃,就是文明慢请,周家的儿子才几岁也吃不下几块肉。于是周大娘就觉得吃亏了,骂周三周四道:
"没有你狗日的们要吃,有了又不吃!"
把肉拈给儿子劝说:"再吃点,这不吃那不吃就等著吃亏!"有时候还硬朝儿子嘴里塞,塞得两个小家伙哇哇大哭。
人民公社大食堂(图)
人幸福狗当然也幸福,我有条黑花狗,天天跟着吃食堂,月把下来长得油光水滑,肥得像头小猪见生人都懒得吠叫了。记得少年时学历史有首赞颂李闯王的儿歌,说是"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然而李闯王真要坐稳了江山,不纳粮恐怕是骗人的,不过公社食堂海吃海喝大肆浪费,倒真有些"吃他娘喝他娘,吃完喝光去他娘的"味道。
祸根
"十一"时成立人民公社,正是秋收秋种的季节。大兵团作战,田间地头红旗招展喇叭高亢。横幅上写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块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亩产双千斤,年底上北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广播里唱的是"十五年超英赶美"、"一天等于20年,共产主义胜天堂"。建制也改了称谓,公社是营,管理区(大队)是连,生产队是排,小组是班。像军队一样把社员集中起来劳动和吃睡,屙屎尿尿以外不准个人行动,特别有事得请假批准才准回家。
公社招开放卫星"擂台会",开始不懂擂台怎么打出粮食高产来,原来书记宣布擂台赛开始,于是"嗵嗵嗵"三声鼓响,红旗闪处一个生产队的干部跳上擂台,高声叫道:
"XXX生产队放卫星*2,保证小麦亩产500斤!"
现代的农民可能会笑,一亩500斤算个屁!如今乱种都是八百上千斤的产量。可是那年月没有化肥,种子也赶不上现在的,就泸州地区而言,年成好时一亩田地能打上500斤稻300斤麦就不错了。
人民公社宣传画(图)
农业大跃进社社放卫星(图)
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人笑笑得有道理,然而当年的人也笑,笑先跳上擂台的干部胆小保守,笑他不跃进,500斤还敢来打擂台放卫星!于是三通鼓罢又跳上来一个,哇哇哇说保证亩产800斤。领导还是不满意,一再二二再三如法炮制,呐喊声中最后卫星放到亩产2000斤以上才算过关。但是打擂台归打擂台,会开了得向社员群众贯彻的,老实的生产队干部回去面对大家开不了口,土生土长谁不懂庄稼,一亩地打2000斤小麦?不日你祖宗八辈才怪!我们队的队长叫易国华,老农民,思想不开窍,公社大队就来组织开他的斗争会,说他思想保守右倾,批判他他还倔强不服,就党内警告,叫他戴罪立功。
水稻之父袁隆平,人家研究高产水稻是花费了几十年时间才成功了的。而1958年大跃进既没有高产良种,更没有大面积高产密植的样板和经验,说"双龙出海显神通",就搞双龙出海。
什么是"双龙出海"呢?后来我在北方才看见,简单讲就是条播。麦种播在5、6寸宽两条浅沟里,撒上土肥掩盖,间隔几寸如此类推。但是我在河南周口和安徽阜阳一带看那里的土地,和四川(泸州)的土地性质不一样,那边是存不住水的沙地,而泸州一带的土地是和和踩踩就能成水田的粘土地。人家的小麦种下去不基本上不用中耕*3(四川叫薅),开春后拔拔草就行了。这里却完全不行,小麦出苗后至少要薅两次,不然因为土粘结板,根须就长不出来麦苗不发蔸*4。不因地制宜,不经过实践,瞎指挥其一也。
再是深耕,大跃进的所谓深耕是挖地三尺,把地底下的老黄泥翻上来种庄稼。是农民都知道,土地表层的泥土是肥土(熟土),下面的是生土(冷土)。生土不但结板冷硬,而且没有有机物,就是放火烧荒开新地,也得种三年庄稼以后土地才能成为熟土,别说立时种植在冷硬结板的生泥巴上了。
1958年,河南襄城人民公社大翻"卫星田",深达一丈二。(图)
其三,我把它叫做" 正比逻辑"。这种想当然的逻辑是把种子和产量以正比来计算,认为种子下得越多产量就越高。比如常规种法一亩地下30斤种子能产 300斤小麦,为了达到高产就下210斤种,7乘于300,这样一亩地就可产出2千多斤小麦了。于是播种时一眼望去那像是在种麦,金黄黄一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晒麦呢!
"双龙出海"使小麦不能中耕;密植过分苗间不通风;种子超量麦苗长不起来。别说多种瞎指挥,只需其一就足以使粮食减产和绝收的了。
果然到第二年割麦的时候,小麦长得像瓤草,尺把几寸高,麦穗还没有婴儿的小鸡鸡长,有几颗麦粒还是瘪的,大多数跟本就没有颗粒!59年种的水稻也一样,男女老少拉着绳线插秧,干部监督著宁栽密不能栽稀了,谁敢牴触说涮话(讽刺)立马站田坎上受批判。
在愚蠢荒唐的瞎指挥下,1958年秋种和59年的春种,造成小麦水稻大面积减产甚至绝收。尽管如此,宣传工作却没有落下,为了拍记录片,叫社员把"上面" 检查时难看见的边角田地里随便种的小麦水稻拔来,密密地挤放在一块田地里,把几十窝红苕弄来绑在一起算做一窝,任新闻记者拿摄影机崛著屁股猛拍丰收高产景象。
于是老百姓无不骂娘,于是就有先主席刘少奇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但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却偏偏相信胡说八道,当时有新闻报道,说徐水县书记张某向来视察的毛主席汇报,说他们的粮食年产达12亿斤,小麦平均亩产2000斤,主席听了还大加赞许。写到此处不能不感叹一下,看书上毛泽东也是农人出身,那时候他老人家不昏不愦,咋就相信了这种违背客观常识、瞒心昧己不挨边的假话呢?他难道不明白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小麦水稻根本就不可能亩产什么千斤万斤!
稻子玉米搭彩门(图)
其实59年至62年哪有什么大的天灾,起码泸州地区就没有大的自然灾害。再说了,真有自然灾害受损失的只会是大块的好田好地?上级看不见的边角背地随便种的庄稼都长得好的很!再退一步讲,一市有灾,一省都有灾?一省有灾,其它省也同时有灾?全国20多个省同时都发生自然灾害?而且这个倒霉的"连裆裤"一穿就是整整三年!
刘少奇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是顾全关系,叫我说最多是1分天灾9分人祸。
我亲眼看见那些瞒天过海自欺欺人的记者们,在沙湾公社的沙坪生产队拍水稻高产记录片,就是命令几百社员从上级不易觉察的旮旯田地里,把颗粒饱满的稻子拔来码在一起弄虚做假的。公社也大搞高产展览,把公社附近的石坑屋基住家弄走,装饰一新摆上麦穗、南瓜、水果等各种农产品给上级参观。
展览馆离我家只隔一条马路,不久竟发现展览馆一到下午就没人看管,有时甚至连大门都没锁。这下可好了我等半大孩子们,或溜或钻进去桂元橘子拿着就吃,间或有人就说是来参观。也不知道为什么展品少了只是补充却没人问津,于是整一个冬天展览馆就成了我和伙伴们的免费水果店,啥时想吃了就去,不亦乐乎,只到水果烂完了方才罢手。
还有一件很少被提起、却无比扰民的荒唐事,就是扒社员的房子。
人们一般只知道大跃进炼钢铁,泸州地区每个生产队抽3、5人去叙永县大炼钢铁,家里的人也搞小高炉炼,把锅、门扣、抽屉把手凡是金属都收去炼了,赔了本钱功夫炼些没用的黑砣砣到处都扔著是,一面却敲锣打鼓地到处报喜,说是炼出了多少多少钢铁。
而为了粮食增产就扒社员的房子,房子和产量有何关系呢?有研究说老墙土是上等肥料,含有这样那样多种有机物,一亩田地撒上多少老墙土可以增产多少斤粮食。且不说老墙土能不能够使小麦水稻亩产,为此把农民住了许多年的家园,一声命令就扒得鸡飞狗跳哭声不断人无居所,祖坟被挖也没有这么伤心!震天吼地房子扒了,老墙土碾碎撒下地,产量没见上去被扒房的人家伤心欲绝,三家两家挤住在一起,捉襟见肘许多叨骂,夜里尿泡尿都得用内功夹着慢慢尿,不然尿尿声音大惊动四邻以为是下雨了呢。
哀哉!估计研究老墙土做肥料的科学家们多半作古了,如果还活着并且能看见我的回忆文章,会不会为他的缺德研究脸红呢?
至于农业机械化的所谓成果根本不值一谈,什么水耕机(耕稻田)、插秧机和用脚凳的木牛流马等,除了闹笑话没有一样是能用的。如水耕机,泸州一带多丘陵,稻田块小泥脚还深,拖拉机改装的水耕机下田去既不能耕又爬不上田坎,反而要几十个人成天拉上拉下,田坎道路整得烂翻翻不能行走,笑话百出劳民伤财莫过于此也!
还有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也顺便说一下,就是打狗喂牛。和老墙土肥田一样也不知是那个缺德的科研人员想出来的,说是狗肉性热,人吃狗肉御寒牛吃了也不怕冷。于是上级一声令下,每个生产队都成立打狗队,打死的狗交给养牛社员,剥皮煮煮给牛吃。可是牛们却不识好歹,只吃草不吃肉,于是就盛在竹筒里上几个人把牛逮牢,一筒一筒地硬朝喉咙里灌。狗肉倒是灌下牛肚里去了,不料第二天牛就屙血。反映上去干部说屙血就表明狗肉起作用了,继续灌。继续灌就继续灌,灌得牛们奄奄一息连草也不吃了,只到死了牛才停止。看来"科学"不一定都科学,科研人员里边也有那种不学无术胡说八道的骗子。
(未完待续)
注:
*1"共产风"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发生的错误。主要内容是:不承认生产队之间的差别,贫富队拉平,在公社范围内实行平均分配;公共积累过多,义务劳动过多;破坏等价交换原则,无偿调拨生产队和社员个人的某些财产。一句话就是"绝对的平均主义"。
*2放卫星:在1958年大跃进中各地浮夸风盛行,虚报夸大宣传粮食产量,这些上报虚假"小麦卫星"、"水稻卫星"、"包谷卫星"、"烤烟卫星"等在各行各业中发生的类似行为被统一称之为"放卫星"。现在泛指不切实际、吹牛皮、说大话、夸大声势。
钱学森于1958年6月16日,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粮食亩产量会有多少?》,说用充分的光合作用可以取代施肥和耕种技术,根据他的估计,亩产可2000万斤的20倍,论证亩产万斤是可行的。
更有甚者,宣称水稻亩产12万斤(图)
*3 中耕:中耕可疏松表土、增加土壤通气性、提高地温,促进好气微生物活动和养分有效化、去除杂草、促使根系伸展、调节土壤水分状况。中耕的时间和次数因作物种类、苗情、杂草和土壤状况而异。在作物生育期间,中耕深度应掌握浅-深-浅的原则。即作物苗期宜浅,以免伤根;生育中期应加深,以促进根系发育;生育后期作物封行前则宜浅,以破板结为主。
*4蔸(音都),指某些植物的根和靠近根的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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