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第九章 探监,1961(2)


(据李怡楷口述)

"你们这些人来早啦。"那人粗声大气地说。"干么这么急?他们要到吃中午饭才收工回来。你们等着吧。""可我不用等。"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急忙对他说,几乎带着点儿胜利的神情,同时举起了那把锹。"瞧见这个了吗?那个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儿。这是他儿子,他也能去。"
"给我看死亡证,"那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制服。看过死亡证后,他喃喃地说:"呵,是的。你是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我来这儿干啥?他在哪儿?"
"嗯,你迟了一步,明白吗?这种天气,尸首不好放着的,明白吗?他昨儿个晚上已经给埋掉了。待会儿把他的东西交给你,你等着吧。""干什么要等?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负责死者遗物的同志吃饭去了。他要到一点钟探视开始才回来,明白吗?说话就到啦,慌个啥?"

他转身回内屋后,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来。"呵,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啊?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我们娘儿俩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啊?你这个狠心的冤家,呵,呵,呵!"孩子不声不响地啜泣着。屋里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脑袋。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别哭啦,别哭啦,天儿这么热,你得保重,现在""现在他走啦,我可咋"她又号哭起来。

这时候,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寒碜的包袱,随手扔在号哭着的女人脚边,以打发公事的口气对她说:"得啦,别哭啦。这样哭下去有什么用?死的不是他一个。昨儿个一晚我们就埋了五个。没东西吃就没法儿活,很简单。现在回家去,另谋生活吧。"
"他埋在哪儿?我们能去看看吗?"
"有什么用?快带孩子回家去,别误了火车。"
"火车,是啊,火车,我们可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
"这,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对不起。"他边说边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我从妈妈给我的钱里掏出两张一元的人民币,塞进她手里。她抓住我的手,我赶忙说;"回家去吧,大姐,一天下来你够受的啦。孩子也太累了。走吧,不用说啦。"我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喃喃地说:"那就再见吧。但愿你的运气比我好。"

我隔着窗户目送娘儿俩上路。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刚才走过来的漫长而崎岖的碎石子路走去。她肩上扛着那把没用上的大锹,柄上挂着死者留下的包袱,仿佛是他的生与死的见证,我默默地在心里为死者和生者祈祷,而且感到对我自己的命运几乎无可抱怨了。

突然间,我感到很累,累得睁不开眼。我坐在长凳上睡着了。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我抬起头,看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门口。办公室里的那个家伙从里面出来,走到门前,开始大模大样地向那些人训话:
"你们大伙儿听着。你们的家属来这儿探视,给你们带来了食物。我们允许这样做,因为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是我们党的政策。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满足你们腐朽的资产阶级胃口,而是为了帮助你们彻底改造自己。你们必须加倍努力,弃旧图新,以报答党和政府的宽大,并且也报答家人的帮助。现在我开始喊名字。准许你们每人和家人谈十五分钟,可你们说话得注意。我一次叫一个。巫宁坤!"

听见报这个名字,我大吃一惊。我在门口那些不成模样的脸中找寻过,可无法认出哪个是宁坤。他们身上穿的是沾满泥巴的破衣服,脸容苍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个样子。这时,我看见他步履不稳地走进探视室。没错,他确实是宁坤,但完全变了样。离家不过三年多,他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人了?他想对我笑一笑,但又马上收敛了笑容。一名狱卒领着我们出去走进一间小屋子,我们俩相距大约五尺面对面站着,那家伙在我们中间靠边站着。
"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别犯傻,否则今后不许探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宁坤手里拿着一个绿色搪瓷饭盆,里面盛着水,他的手在颤抖。这是我当初寄给他的,但已遍体鳞伤。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来。"你喝"他小声说,随即低下了头。看见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个上午我没喝过一口水。我丈夫给我带来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当儿,我看到他头上覆盖着一层寒碜的短发,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经过的那些坟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头油光雪亮的乌髪。他的两只耳朵瘠薄蜡黄,就像只有压在一起的两层皮。他又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他浮肿的脸是死灰色的,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滞而凹陷。泪水涌上我的双眼,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我不愿让狱卒看着我伤心而幸灾乐祸。我原以为我有多少话要向他诉说,我们分别那么长久了,而此刻却在浪费我们的几分钟。

宁坤先开了口。"真对不起,要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你还好吗?一丁丶一毛好吗 ?"
"我们都好。两个孩子留在我娘那里。我们都想念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现在好多了,感谢党的关心"
"你病得很厉害,宁坤,我们必须"我惊慌失措地开始讲了,可我心乱如麻。"我听说有个地方可让我们过夜。我得去向值班干部申请。"

这时候,狱卒开腔了。"你们时间到了。下地去吧,巫宁坤!"我还没反应过来,宁坤已经走了。我手里拿着那只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来。

我得到许可和宁坤一起过夜。大墙外面有一所幼儿园,那是所有探视的妇女和他们的男人过夜的地方,男女合睡一张大炕。犯人们要到晚上政治学习之后才能出来。周围的女人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在小声交谈。我注意到她们全都穿着一色的灰布干部服。他们神情悲伤,让人以为她们都在居丧。不用说,我在她们眼里也一样。

男人们终于来了,宁坤却不在其中。我丈夫呢?我接二连三地向他们打听,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一个上了年纪的右派不祥地说:"在这样一个地方,什么事情都说不凖准的。"我身边的二丶三十名男男女女发出一片嘈杂声,有的说话,有的叹息,有的哭泣。我多么羡慕他们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走出屋子去等他,盼啊,盼啊。我在空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半夜光景,一个巡逻的卫兵走过,他问我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我告诉他我获准探视爱人,我还在等他。他说:"现在太晚了。你进去休息吧。眼下在这儿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我没法儿说。明儿个早上你就会知道啦 。"

回到屋子里,我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脸朝着脸缩在炕上,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他们还在小声说着。我多么羡慕啊!天花板上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发出眩目的光,使我想起在上午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刺刀。炕上铺的破篾席老是隔着我的衬衫扎我,好像不让我忘记自己悲惨的处境。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他已经?我永远见不到他了?我竭力将这些让人发疯的念头从心里驱赶出去,可那把大铁锹总是幽灵似的在我眼前晃荡。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么事。我找到那个批准我过夜的值班干部。他说我爱人昨晚出来时,私自将晚餐的两个代食品花卷儿带出来,显然是想带给我吃的。
"违犯监规。"他郑重其事地宣称。"当场被抓获!"
"但那是讲不通的。"我温和地和他讲道理。"我已经在探视家属食堂吃过晚饭。何况我做梦也不会去吃他的口粮。我自己给他带来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
"他也那么说,可是证据确凿!所以就关一夜禁闭,不准吃晚饭。"
"只是因为带着自己的晚饭 ?"我惊诧地问他。
"犯更小的错误都会关禁闭的。这儿不是大学,更不是俱乐部。这儿是监狱,是劳改单位,一切从严。不过,考虑到你大老远从合肥赶来看他,你们还没在一起呆过,这次我们对他宽大处理。过一丶两个小时,他从禁闭室放出来,我批准他和你单独见面两个小时。这是革命人道主义,你明白。你别走开啦。"

两小时后,宁坤来到探视室前和我见面。我焦灼地问他:"你没什么事儿吧?"
"别害怕,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昨天晚上我出来时被抓住了。一晚上一人呆一间屋子,倒落个清静。我只为不能遵守和你的约会感到不安。你必定会以为我不打个招呼就走人了,那未免太不礼貌啦。"他笑了一笑。"呵,这些把我们抓在手里的小暴君!""值班干部说,你私自将口粮带出来给我吃,所以关禁闭。"
"他们知道那是瞎话。我只是想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不是食物的食物!"
"现在别生气啦。你究竟怎么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从你的短信里看不出来。"
"对不起啦,我在信里无法说实话。他们无权检查我们的信件,因为连他们自己也说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是我们的来往信件都得由他们检查。是啊,隐私权)毕竟是一个西方的概念,我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译法。幸运的是,今天咱俩也许能享有一点‘'了。幼儿园看门的是个劳改释放的老头儿,他一个人住在那边的小屋里。他把屋子借给我们和家属单独见面。当然,得给点报酬。"

我们走到幼儿园附近的小屋前,宁坤敲敲门,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乾瘪老头开了门。
"老王,这是我爱人,我们想在你这儿呆两个小时,你方便吗?"
"没问题,反正我要去打扫幼儿园。你们自便吧。"
"给,老王,这是我爱人带来的柿饼,"宁坤说着从他的草编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他。"我分些给你。甜得很。"
"我爱吃柿饼,不过,你知道,我更爱吃真正的食物,煎饼丶糕点丶花卷儿什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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