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气氛不同以往,我们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期待。长兄高考后,便胸有成竹地在家等待张榜公布的日子。兄长报考的是"中国人大中文系" 。他 所有的老师都对这个得意门生持一致的乐观态度,认为兄长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兄长从考场下来的回忆对题,也明明白白地认定,考场发挥很正常,录取第一志愿是没问题的。
父母早已把长兄高考的长项弱点分析透彻,他们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这个家中长子,把他的高考当作大事,以期为我们树立榜样和信心。但是,他们同时都表现出出奇的理智和沉稳,不知是他们预感到什么,还是曾经沧海感到无法与命运抗争。
长兄考得好,他们并不喜形于色,似乎更感任重道远,越发鼓励我们几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父母说:"对你们六个,我们都将一视同仁,谁能考上大学,家里都将全力以赴供你们读到底,谁能读到哪儿,我们就供到哪儿,就怕你们没那份志气和抱负。读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否则在未来的社会上你们无才无德,将无法立足。"
父母以苦读圣贤书,施仁义礼智信的教条, 给我们种下了传统严教的家庭观念 ,对我们三个女孩,父母同样视若儿郎,严教不怠。
姥姥和父母在对我们的教育上不可避免地带有他们那个家族和时代的印记、 方式和观念。他们沿袭传统家教的规矩把长兄如父的权威交给我的长兄,让他事事做出榜样带好我们五人。长兄不负使命,把长子的威严演绎的完美 而尽职,他督促我们学习、检查作业、分工家务劳动,替我们每个人储蓄,搞家庭晚会,集体看电影等等,以致我们从小不怕姥姥和父母而惧怕这位兄长。
长兄那时已长到一米八,他兼备了父母儒雅的气质,和比他小一岁的二兄两人均以其品学兼优和英俊而闻名那所中学。外界的知名和关注,无疑加重了长兄的心理负担,这并不是件好事。
他翘首以待地等到了发榜的日子,却不可思议地发现他居然榜上无名,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反而比他榜上有名更加轰动。
姥姥焦灼地对母亲说:"这周易怎么摆不灵了?明明是录取的呀?!"
爸妈安慰姥姥也安慰长兄说:"再等等,再等等。"
录取学校一个接一个地公布着,兄长一天捱一天地期待着,但等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
终于,曲终人散,张榜公布结束了,长兄竟终究榜上无名。全家人都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奇怪和失落,我们也都被这种失落而打击得一蹶不振,提不起精神,每天家里鸦雀无声,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长兄忧忧地对姥姥和母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清清楚楚的,我上房取砖,两手各抓着一块红砖,走着走着一块砖突然掉了下去了,但手里还抓着另一块啊。"
母亲知道长兄还抱着希望,其实父母何尝不是。
父母劝慰兄长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重要的是决心和毅力,下一步怎么办,你该想一想,重做打算。"
当所有的感叹、惋惜、安慰都平息时,突然一纸通知书传来,长兄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
或是学校的不理想,或是那段黑色的日子给全家人带来的折磨不足以抵偿,全家人都很淡然、平静。我们的感觉是总算对外界有了个交待。兄长却是苦不堪言。他压根就没有选择这个学校,但是噩运却让他在此摔了一跤,这比不录取还要难过。大家都天真地认为,如果没录取,还有再报考人大的希望,可是这张通知书却阻断了他的一切机会,而使他的求学最终成为被迫。
殊不知,全家人都想错了,长兄根本就没有就读人民大学的资格和希望。
这张录取通知书何以姗姗来迟,谁都没去多想,因为超出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只认为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随着长兄跨进大学,似乎一切都随风而逝。但一年多以后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乱世中才揭开了这件事的真象。
兄长当年确实以十分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但那时的国家政策规定,对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考生、中国人大、北大、清华的接受比例只有百分之零点三。就这样,长兄仅仅因家庭出身,生生失去了就读人大的权利,被拨入东北师大。这就是录取通知书姗姗来迟的原因。
谁都不曾料到,家庭出身象恶魔而无处不在。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就没有资格就读名牌大学,无论你考得多么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对于他们来讲,零点几的录取几率,其实就是拒之门外。
当年和父亲是上下级关系的一位同僚不忍心把这个消息披露出来,使全家人遭受打击,咀嚼"家庭出身"那个苦果,尤其对长兄本人,这种伤害无疑是终身的。既然此事不可扭转,他便压下了这件憾事,直到文革挨整,才把此事披露出来.。
当全家人得知这个原委时,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话语,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替才华横溢的兄长难过,各自咀嚼着内心的伤害和打击。
当时父亲正在挨批斗,我感到我象在暴风雨中飘摇沉浮,找不到陆地,前途一片黑暗......。
扭 曲
(一)
文化大革命首先触及的是教育界。母亲自从被反右派斗争绊了一跤后,便痛定思痛,她从此再不要一切先进称号,再不申请加入XX党,她采取了一种避世的态度,只是埋头教书,更不参与任何人的是非曲直。所以,当全社会朝教师万箭齐发时,母亲安然无恙。但当时身为文教局长的父亲却在劫难逃。
揭发父亲的大字报到处都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性质 的运动、搞到什么程度、能搞多久。但是,我从姥姥、父母的眼神里读到了紧张、担忧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门外的大风暴已如惊涛拍岸,我明显的 感到一种令人恐怖的厄运向这个家庭袭来。父亲立刻被揪斗,早出晚归。姥姥和母亲每日焦灼不安,犹如坐在火山口上。
我的同学们在这个大潮的裹胁下,也停课闹革命,纷纷加入了红小兵队伍和高年级的大同学一样扯旗造反了。哥姐和我因家庭出身和父亲是走资派被打入黑五类子女的行列。我瞪大双眼惊心动魄的看着和感受着这场红旗猎猎的"大革命" 。
我经常偷偷去看父亲的大字报。我在 丛林一般的大字报里穿来穿去,专门寻找揭发批判父亲的大字报,我决不希望看到父亲的大字报,但当看到时我又不得不惊恐的逼着自己去读。我一边 揪心地读着,一边偷偷地窥视身边的人群,看看读父亲大字报 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表情,或是议论什么。那种心情十分复杂。当最不愿意的事情发生你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和咀嚼时,那滋味就象往伤口上撒盐。
大字报大多都是揭发批判父亲的组织路线和所谓的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的问题。但有一张大字报强烈地震撼了我,这张大字报说,父亲在土改时被"打土豪、分田地",从家中拉出多少车的资财,多少房屋土地被分掉......。爷爷、父亲被吊打,说父亲被打得"满身鞭花"......不管是真是假我看不下去了,我的思想受到强烈地震撼。
我低着头离开那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象是没有了自己的思维,在层层大字报中穿来穿去,心中无比的落寞,不知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我被悲哀深深笼罩。走到"丛林"的边缘,我探出头来,大马路上满眼的黄军装手持红宝书,一队队、风驰电掣般在眼前闪过,我本能的退回身来,再一次朝"丛林"的纵深处走去。
我想:怪不得家里什么都没有,原来是"土地革命"的时候被分光了,难道爸也象刘文采、黄世仁和歌曲里唱的那样狠毒的剥削人,把少年刘文学掐死,把白毛女逼进深山里那样坏吗?或者比他们还坏?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如果,他没有剥削人,土改时人家怎么会打他呢?怎么会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分光呢?可是爸爸是多么慈祥,我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发过火,对谁都和蔼可亲。我想不明白,悲哀以极。
那时,我既没有能力分辨和正确判断父辈裹挟在一个阶级里的孰是孰非,也无法超脱那种刻骨铭心的我生活的班集体乃至"文革"整个社会的歧视和打击。这时,与其说替父亲难过,不如说更替自己难过,那长久以来的出身歧视、抬不起头来的压抑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这时一缕恨意从未有过的在心里滋生蔓延,一个完整的思想在心中成立,我恨自己出身在这个家庭里,我恨他们剥削穷人、欺压贫民百姓。那一刻起"阶级斗争"可怕地走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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