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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受害者

作者:荆楚(广西)  2007-08-22 14:53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我所说的“另类受害者”,无法用“反右”、“文革”这类限制性词汇来设定时间段,而是贯穿于整个苛政暴虐的始终。



五十余年的苛政暴虐、秦火荼毒,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罄竹难书的血泪和苦难。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历史素材,王友琴博士倾注二十余年的心血,撰写了《文革受难者》一书。这部浸透着无数受难者斑斑血泪的史迹,令人不忍卒读。尽管如此,我想,王友琴所记录的,仅仅是冰山之一角。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王友琴锲而不舍、沉稳严谨治学态度,令我肃然起敬也。

而今天中共政权,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胡说什么:“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什么“忘记过去,一切向前看”。这是他们无法面对他们所制造的罪恶的结果。因为“一个不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民族,是一个没有长进也没有出息的民族”。

今天的中共政权,想方设法,来抹去这斑斑血迹,让人们忘记这一切,以免人们追究他们的历史罪恶。让人们经历了长期的痛苦磨难之后,变得一无所有。

随着这些苦难亲历者的一个个飘然离世,这段历史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抢救,很有可能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而让我们的后人,对这一切摸头不知脑。

针对此况,国内外很多人士都为此心急,我也为之心急!前段时间,就有《中国人权论坛》成员于长厚君急切地问道:“随着受尽屈辱和磨难的地富们纷纷离世,执笔《地富反坏录》、并抢救这些历史片断的工作,已迫在眉睫”……王友琴博士倾注二十余年心血所记录的东西,正是为了解决人们的这一焦虑。她今天仍然在苦苦添写和修改的《文革受难者》一书,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基础性的历史资料。


我没有能力像王友琴博士那样锲而不舍地从事这项工作,但我可以为着手记录这一切的朋友们提供一条思路,或者说是:为这些准备作这类记录的人们、作一点拾遗补阙的工作。

我所说的“另类受害者”,无法用“反右”、“文革”这类限制性词汇来设定时间段,而是贯穿于整个苛政暴虐的始终。也因为这类受害者不显得那么直接,所以就以“另类受难者”来笼统称呼之。限于本文的篇幅,今略举几个案例,以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



1、鲁龙生

笔者妹夫之兄鲁龙生,他上小学之时,课本上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字。老师在讲解课文时,明明知道:这是在灌输谎言,但只能闭眼念经,来宣讲毛主席的种种“恩情”。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啦!什么“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啦!什么“山高海深不如毛主席恩情深”啦……老师讲得唾沫横飞,大部分懵懂未开的孩子,在这种长期性的灌输下,耳濡目染,水滴石穿,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全盘接受了“毛主席好、共产党好”的观念。

而当年的鲁龙生,却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孩子。他感到老师的讲解,与现实很不相符。于是就跟老师抗辩道:“毛主席好!毛主席好!毛主席好个屌,麦子粑粑都吃不饱!”……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被老师赶出了学校。以后,任何学校都拒绝接收他这个学生。理由是“这孩子思想太反动”。他从此辍学,一辈子都没有书读,几乎成了一个文盲。

凭着他的灵性和慧根,凭着他的善于思考,如果给予他良好的教育和启迪,说不定,能把他培养成我们国家的优秀人才。一棵人才的幼苗,就这样被掐断了。一个异常聪明灵慧的孩子,在这个控制得密不透风铁屋子里,就这样被扼杀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不幸,而是一个民族的不幸。因为这样的教育系统,其根本目的,乃是为了培养马列毛邪说的迷信者,培养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接班人,而不是为了启迪智慧,而不是为了培养人民的良善美德,而不是为了传承人类的优秀文化成果。这样的教育体系,只是传播虚假而掩盖真实的工具,只是培养奴性而泯灭良知的流水线,只是传播愚昧而扼杀灵性的大染缸……

鲁龙生的遭遇,当然是这种苛政暴虐的受害者。

2、陈六狗

七十年代时兴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我在《“处遗”随感》一文中曾说到过:一次“奇特的‘忆苦思甜’大会”——“……七O年代的一个夏夜,越城岭下万乡河滨的一个小山村,红极一时的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以下简称“主任”,要在村里亲自主持召开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主任从村里挑选陈六狗,作忆苦思甜的报告,进行‘阶级斗争’教育。

“……只见陈六狗像模像样地在端坐在主席台上,将腰板挺得笔直,将‘旧社会’是如何如何的苦,说得头头是道。颇能引起台下‘贫下中农’的共鸣。主任见陈六狗的报告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也很辛苦劳累,便不住地点头嘉许,还恭恭敬敬地给陈六狗递上一杯热开水。陈六狗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何曾承受过这般礼遇?这使他受宠若惊。

“也就是这一宠一惊,可误了陈六狗的大事——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便问主任:‘我讲到哪里了’?主任鼓励他说:‘是请您来作忆苦思甜报告的,就继续忆那过去的苦吧’。

“陈六狗想了一会,然后提高嗓门对台下说:‘要说苦啊,再苦再苦也没有六O年那么苦哦……’

“主任见陈六狗说错了话题,就赶忙打断陈六狗的话柄,并提醒大家说:‘刚才是陈六狗同志记错了时间,他讲的本来是旧社会的事情的。咹!’

“那陈六狗一时得意忘形……便十分认真地抗辩说:‘没有错!旧社会苦是苦,没吃没喝时,还有野菜山芋吃。六零年的那种苦,苦得连野菜山芋都没得吃。六零年的苦,那才真叫苦哩!’

“主任那张笑容可鞠的脸,象变戏法似的,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活阎王。可怜老实巴交的陈六狗,立马就倒了大霉。他从一个红极一时的典型人物,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立马就变成一个‘现行反革命’,受到了无情的批判和残酷的斗争。所幸他为人友善忠厚,村人怜惜。斗争会上,主任的凶狠批斗,没有多少人去附和,大家对他网开一面,才让他拣了一条老命。”

我于八四年秋季参加“处遗工作队”,与同事们来到陈六狗家里,为其宣布平反。所谓“平反”,也很搞笑的。工作队写上一句:“过去加在XXX身上的一切不实之词,现予推翻,并予以平反”,然后盖上一个刻有XXX字样的红坨坨,就算完成了“平反”的任务了。至于他们受了十几或二十几年的冤屈,受了几十年的歧视压迫,有的甚至是家破人亡,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难道不是苛政暴虐之受害者?

3、元昌伯

吾父之堂兄,即笔者的堂伯父,有同胞兄弟三人。伯曰元昌(小名长子),仲曰有昌(小名有仔),季曰俊昌。俊昌伯家境自保略有余,而元昌伯与有昌伯之家境却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因为在“解放”前,元昌伯勤俭持家,精于谋划。而有仔伯却因食口众多,加上他比较懒惰、农事生疏,且不善谋划,于是,常常陷入困窘之中。

为了接济弟弟,元昌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借”粮食给有昌伯度急。这样一年年的积累下来,就有了十几担稻谷的“债务”。

元昌伯见有昌伯一家生活艰辛,也从来没有向其弟弟摧讨过“债务”。“解放”后,村里进驻了土改工作队,“摸查”了一段时间后,接着就进行了土改。

土改工作队所依赖的对象,一般是那些相对贫困的人。越是贫困不堪的人,就越是受到土改工作队的看重。许多好吃懒做的地痞无赖,因其赤贫,于是受到土改工作队的格外垂青,马上就被提拔为农协骨干,对乡亲邻里颐指气使,并掌握着邻里乡亲的生杀予夺的大权。

也正因为他们的无赖和无耻,而没有良心和道德上的负担,才特别能够听从土改工作队的指挥和摆布。从而对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邻里,最能下毒手和狠手,并把当时农村社会众望所归的乡绅往死里整——这就叫“土改积极分子”,或叫“有革命性”,或叫“阶级立场坚定”云云。

加之元昌伯于“解放”前担任着甲长。按他的说法,主要职责是调处邻里纠纷,组织公益事业,完成征粮纳税的任务等等。他还经常念叨说:他做调处工作,常常是“赔钱善事”等等。而按土改工作队的说法,则是“反动的伪甲长”,属于被打击的对象。

因为有昌伯生活困窘,于是受到工作队的特别关心。土改工作队员淳淳善诱,来启发诱导有昌伯曰:“只要你肯定王元昌放债给你,那十几担稻谷就不用还啦!”

有昌伯当年也不知道厉害,只是想贪图哥哥的十几担稻谷“不用还了”的便宜。于是就供称是元昌伯放债给他的。(元昌伯后来告诉我说,那十几担谷子,他没有跟有仔伯摧讨过,但也没有说过“不要他还”的)

更由于元昌伯精于算计,其待堂兄弟如外人。一次,笔者大伯父于青黄不接之时往借谷,元昌伯开口则曰利息多少云云。大伯父怒而转往远房借之,而远房之家却是热心帮助吾家度急。故吾伯父们对此耿耿,不太看得起他。也由于当时不知道“划阶级成分”的厉害,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而懒得出面澄清事实,为其开脱。

这样一来,元昌伯就被划成了富农。其实,村里家境好于元昌伯的人家,有好几家。

几十年中,他受尽了歧视、迫害和屈辱。比如大队干部要干柴烤火,一个便条下来,元昌伯就得老老实实将干柴送去。否则,就会受到凶狠的批斗。从来就不管他家里是否有柴烧,也不论是天寒地冻、还是下雨下雪,更没有任何报酬。还比如各村放电影,就要元昌伯等“地富分子”抬接或抬送发电机和电影机。他们这么汗水津津的辛劳,却不许他一家人看电影。那时的发电机和电影机,都是些庞然大物,而不像现在农村的电影器械这么简便轻捷。还比如文革之中,各地屠杀地主富农成风。元昌伯一家,吓得躲进家里,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也不迈,农事荒废……

笔者当年在大队部所在地毛兰村就读完小,常常接到干部的指令——让我捎口信或带书面通知。书面通知一般用一张小纸写成,折成“冈”字状。内写必须由元昌伯无偿完成的送物或服劳役的指令。我也不敢不捎带的,因为这是学生“政治思想品德”考评的依据。

每次送通知,我走到元昌伯的门口,怯生生地说:“长子伯,XX让你做XX事!”自己却是低头红脸,匆匆而别。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元昌伯则在我身后大声答应曰:“好的!明天就去”,或“下午就送去”等等。

吾父在土改时也担任了一名乡社干部,他知道这些情形。于是在晚年,常对我曰:“你有仔伯不是人啊!”

我则反问父亲曰:“你明明知道长子伯的冤屈,却不出来指正,这与有仔伯没有多大的区别嘛?”

吾父沉吟良久,才虚虚地说:“那个时候,我哪敢说啊!那些土改工作队,都背着盒子炮,汹得很。把他们弄毛火了,就给你戴上一个‘破坏土改’的帽子,随时都可以一枪崩了你的。再说,一个村子里,总得按上级的比例划出几个‘地富’呀。否则,任务怎么完成?”

我说:“你不是老是说‘毛时代好’嘛!毛时代连讲句真话的权利都没有,又好在哪里呀?再说每次整人或杀人的运动,都由毛摸摸脑袋,然后确定被整或被杀的人数,从来就不管人家是否冤屈。世界上还有那个国家是这样草菅人命的?这不是恰恰证明了——毛时代的荒唐悖乱嘛!……”

元昌伯于1991年去世,笔者堂弟为之拟一挽联曰:“恨当年勤俭持家成另类,惜晚景欲食乏得忍心头”。颇能说明元昌伯一生之艰辛屈辱。

4、吾父王易烈

吾父王易烈,其同胞兄弟有四,吾父居幺,故乳名小毛。

吾父幼年时过房给吾曾祖天桦公为孙承祧(桦字,左禾右華之字,今汉字库中无此字,可惜!)。天桦字玉光,育一女一子,女适同乡叉口田村,子未婚而夭。乃过继吾父为孙。吾曾祖父青壮之时,家境富饶,饱读诗书。晚年家道败落,处馆为业。吾父幼时从之就塾,小有文化。曾祖考于吾父14岁时去世,伯父们寻思,家学失传,乃受人歧视或欺负,乃在伯祖父的斡旋下,再由伯父们供之上学数年,因而小有文化。常为乡亲邻里处契约文凭等。因办事公道,颇有点小名气在乡间。于是“解放”后,被委为乡社干部。

吾父身处苛政之世,对恐怖血腥之政策,只能做到不去积极参予,而无力抗拒之。文革中,吾曾祖父遗留一书柜线装书下来,吾父匆匆从公社赶了回来,抢在被别人抄家之前,先行自己烧去,仅留下几册岐黄医理之书。

烧书之时,我只是一个稚童。只见线装书籍堆成一长堆,约有八尺多长,高与吾幼时胸口平。线装书很好烧,像浇了油似的。点火之后,烈焰汹汹,烤得我连连后退。

吾家之另一部分书籍,于抗战之烽火中,将其重要部分藏之山洞。不幸而遭人偷去。文革前所剩,仅此一书柜而已。吾父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烧掉这些线装书籍,吾父一直忏悔痛惜不已,亦不许吾兄与弟提及。

吾向来于父前言而无忌,他不以为忤。吾有时问及:“所烧者何书?”吾父则笼统而对之曰:“都是些没用的书”。我再问:“怎么个没用法呀?是哪些没有的书啊?”他被我凿问得紧了,他则默然不语。他知道瞒不住我,只显得烦乱而痛苦。见他这样,以后我就不去凿问他了。

吾父一生谨慎。七四年之时,三伯父谋为祖母勒石铭记。吾父从公社捎回一便条给三伯父曰:“目前正是批林批孔高潮,砸碑挖墓尚且不及。如此顶风作科,未知其可乎?”三伯父读后,恨恨然,乃掷之于地,然后撕之且烧之。三伯父犟劲上来,乃托人传回口信曰:“这事与你无干,也不用你管,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是。”

后来,三伯父对此颇为不满,时不时冒火而责骂吾父曰:“小毛太怕死,不要祖宗!”吾父则任由三伯父责骂,而不敢回嘴。

后来,一权势正熏的乡干部,自持其权势,乃不跟吾家族打招呼,就在吾家价买之祖茔地上造屋。虽说田地和山岭林权全都充了公,且乱垦、滥伐、乱占之风甚烈,但农村的祖茔地,却是一家族的尊严和神圣所系。未经许可而贸然侵犯者,会被视为对其家族后裔的蔑视。三伯父拿着烟斗与后生辈一说,后生们二话不说,就去将其所下房基拆除和铲平,且将建筑材料扬之荆莽。吾父则于此时默不作声,只装作浑然不知也。该乡干部不服而告诉,乃被邻村之人纷纷指责并嗤笑曰:“小人得势!其不知天高地厚欤!”

吾父身在江湖,却常常看不惯那些昧着良心往上爬的家伙。而在整个毛共之世,只有那些丧尽天良、落井下石、背亲卖友的人们,只有那些敢于心狠手辣迫害别人的家伙,才表现出“革命的坚定性”,才能得到上司的提拔重用。所以吾父一生,混得很不得志。与之要好的几个朋友,都是一些天良尚存、明哲自保、不敢为恶之人。他们声气相投,私交笃厚。有的成了儿女亲家,有的则连儿女们也成为莫逆朋友。

吾父崇信马列学说,自称“死了要去见马克思的”。以为家族的文物制度、历史沿革等,是应该抛弃的“封建”糟粕。故不似其他长者那样,而将家族历史沿革、文物制度告知后人,使吾辈对之懵然。亦因笔者常受邀调处邻里或家族纠纷,需考订历史沿革,才能服人。吾乃对吾父“迷信邪说、失责家传”颇有埋怨。

吾父像许多其同龄人一样,崇毛而贬邓,极为反感邓小平之世,常指责邓将古国神州引入了一个“人心不古、物欲横流”之时代。乃时时处处将邓世与毛世作比较。于是感慨系之,万分失落。感到处处皆是“今不如夕”也!

针对其这种感受,我乃回敬曰:邓之世,虽说是“贪污腐败,国将不国”,虽说是“物欲横流、人心不古”,但再贪污腐败,也没有毛时代之政治腐败的。邓时代,毕竟有了一些宽松度,可以私下里说说真心话了,只是官员们昧着良心要钱而已。而在毛时代,说错一句话,就要你的脑袋的。要钱与要脑袋,谁好点,这不是一目了然嘛!

吾父因崇毛贬邓,有时因之感慨曰:今天的米面蔬菜肉蛋禽鱼等等,大抵都是假冒伪劣、以次充好,而不像毛时代那样货真价实、嚼之有味了。

针对吾父的这类思想,我乃与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汉献帝遭李傕郭汜之乱,流窜于途,饥肠辘辘,百姓见之,乃献烤红薯伺之。汉献帝食后,乃破口大骂管厨太监曰:这么好的东西,平时为什么不弄给我吃呀?是不是欺君罔上呀?

还有一个皇帝,平日里山珍海味吃腻味了,于是下令——在全国征招善烹高厨。招聘了好几个,都因为大失皇帝所望而被诛。皇帝所好,官员乃四出征捕。于是又有一个善烹高厨被征入宫中。这位厨师吸取前几任被诛的教训,于是对皇帝说:“我的烹饪之法,乃是从三皇五帝那里传承下来的,绝不轻易示人。皇上若要尝之,必斋戒沐浴七天,方敢献之。否则,哪怕就地正法,亦辞不受命。”那皇帝听说是三皇五帝那里传来的绝技,心痒难禁,乃满口应承了下来。

等皇帝斋戒沐浴七天之后,肚肠中清寡够了,那厨师才献上他的“绝技”。皇帝品尝之后,笑口大开曰:“真个是天下第一厨也!”于是对这位厨师加官进爵,大大地褒扬了一番,让其衣锦还乡……

后来吾父年老而得病,我于陪伺之中,常与之剖论历史与时政,以消解病榻寂寞。

父说:毛之世,治安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我说:秦始皇也可以用屠刀而使社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稍有不从,喀嚓一下,有谁敢不乖乖的?毛与秦始皇,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父说:毛之世,干部廉洁奉公,有信仰,也有奉献精神。

我说:毛本人就是一个最大的腐败分子,他在全国都取消稿酬制度的情况下,他自己却拿着最高标准的稿酬。而他的稿酬,大部分是贪天之功,是秘书班子捉刀之作;大部分都是公费印刷,公费发行,公费购买,这等于直接把财政金库搬进了自己的家里……到他死后,他的稿酬竟高达1.13亿元。那时候,全国人民都穷得没有裤子穿,只有他一个人是亿万富翁。他需要什么,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输送。连毛泽东需要的美女,只要他使一个眼色,全国各地都就得屁颠屁颠地送过去。毛提前进入了“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只是全国人民退回到奴隶社会里去了。

也由于当时的物质条件异常匮乏,干部的多吃多占,比现在贪污上几百万,都显得恶劣严重的。那时的干部,特权思想更严重,走后门安排子女参军、入学、招工、招干者,比比皆是。干部利用手中之权,诱骗女青年答应其要求。否则,就没有她们的出路。这样的案件,随处都是。能说那时廉洁奉公?能说那时有奉献精神?

父说:毛重视农业,大力兴修水利。

我说:毛如果重视农业,怎么会有几千万农民被活活饿死?毛兴修的水利,大部分变成了水害,绝大部分是胡搞盲干、遗祸子孙的工程。(然后是我一一举例,说明我的观点的依据所在。我利用了自己喜爱钻研历史的长处,也运用自己从事投资决策所必须掌握和分析的国民经济资讯的充足,所举出的实例,很有说服力,使吾父无法反驳。)

父说:毛之时,人民有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民主权利。

我说:毛给予人们的,只有对其歌功颂德的权利。要是你胆敢指出毛的错误,立即就要了你的小命。那不是什么民主权利,是借民主之名,行恐怖之实。是瞒天过海、掩耳盗铃之阴谋。邓小平则更绝,把毛只准许歌功颂德的权利,也全部取消了。

……

吾父得病十多年间,断断续续地在家里和医院间来回,我亦得到与其深谈的机会。十多年间,正是通过这种剖析和讨论,才使其反思,并渐渐地转变和醒悟。

逝前几年,吾父感到自己一辈子受到了无情的欺骗和愚弄,感到自己像梦游人一样稀里糊涂地白活了一生。乃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去,感到自己因为迷信邪说,而没好好地将家族的文物制度、历史沿革等传承下来,并为之着急。于是屡屡摧促我,要我抬着他回老家,把文物制度、历史沿革及田土山岭林权等事项交代清楚,以免后人模糊不清,或争执不休。

但经过十多年的沉疴折磨,吾父此时已是双目失明,人也很清瘦虚弱。我不敢冒这个险,只好婉言安慰……

吾父辗转病榻十多年,多赖吾妻之孝顺、看顾与提供方便。吾父病中虽居吾家好几年,但越是病势沉重,越是思想跟我同住。而吾妻默然不怿。吾只好婉言而告之曰:不希望老两口拆居。

2003年10月,吾父撇吾辈及孙等而撒手。可以说,他是带着他一生受尽欺骗、蒙蔽、愚弄的悔恨,也带着他没有尽到家族文化传承的深深遗憾,更带着他对我的深深担忧——害怕我这只早叫的公鸡,有可能遭到当局的无情迫害。临终前,乃再三叮嘱家兄与堂兄来劝我,让我不要沉湎于这历史文化的钻研中去,指望我平平安安过一生云云。

回想这些,不禁心酸泪涌——是吾之不肖不孝之甚也!吾父之一生,谁说不是苛政暴虐之受害者?

5、三伯母蒋凤姑

三伯父名转昌。吾父虽过继给吾曾祖天樺公为孙,然其同胞弟兄亦手足情深也。

吾父胞兄弟有四,三伯父与原三伯母离异后,乃与吾父商量,思过继笔者为嗣。而吾母不允。二伯母迫于食口众多,生计维艰,思将一堂兄过继给三伯父。而三伯父无意。三伯父乃叹曰:“我想要的,你们不给;不想要的,却想硬塞给我。我一个都不要了……”

后来三伯父娶三伯母蒋凤姑为妻,系其原地主丈夫被活活打死之后,才带着两儿两女过来的。三伯母勤劳善作,亲切和蔼。个子虽不大,却是做农事的好把手。

三伯母原以为嫁入了贫农之家,就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但在那个举国疯狂、人性泯灭的年代里,有一次,她与邻居因小事而争执,竟然被邻居像拖猪狗一样,拖出去殴打批斗。吾母走亲戚回来,跌足而叹曰:要是她在家里,那几个好事者就不敢乱来了。

还有一次,三伯母与另一邻居产生争执,竟然被那家牛高马大的男主人冲出来狠揍,被打断了两根肋骨。三伯母被如此野蛮殴打,却没有地方去告诉。因为她是“地主婆”。后来堂姐悄悄把三伯母送到县医院去治疗,笔者的二姐赶去看她们,母女仨只能相对痛哭。

胡耀邦拨乱反正之后,三伯母才摘去那顶异常沉重的“地主婆”帽子。但其儿与媳却待之如雷火。三伯母一生受尽屈辱,万念俱灰,乃一瓶农药仰下去,救治不及而亡。

三伯母逝去后,三伯父茕茕孓立地生活了几年,其儿与媳依然如故。吾父母气不过,乃上去严责之。但其夫妇收敛几日,等风头过去,依然如故。三伯父看其儿与媳大乖吾家尊老之门风,乃绝食十余日,任何人苦劝皆不受而死。

回想当年,堂姐待吾,如亲弟也。笔者年少不懂事,堂姐常逗之过火,我则在其怀中耍横使蛮也。堂姐待吾父母,亲孝如己父母。一堂妹少吾,及长而成,三伯母乃有意撮合之。常令吾携堂妹外出劳作,或令堂妹与吾作伴焉。吾当时年少,懵懂于三伯母之深意,仍将其待为亲妹,感到三伯母之撮合,不合人伦,而在心理上不能接受也。

今天想起三伯母,不禁唏嘘!三伯母一生,谁说不是苛政暴虐之受害者?

注:部分文字取自笔者正在执笔的《破碎的田园》一书。

记于民国96年4月17日

*********

补忆吾父记趣

荆楚

(按:我在《另类受害者》一文中,记述了一点吾父之个性为人,因顾虑冲淡主题,对一些现其本真的事迹,乃约而隐之。其实还有一些父子间的对话,亦颇为有趣)

吾向来于父前言而无忌,而吾父不以为忤,往往含而笑之。而不似吾兄吾姐等,不容忤之。

吾父嗜饮,但不酗酒。后心脏有疾,吾思其嗜好一时难以戒除,乃除图之。吾每以醇酒待之,但不容其多饮。一小杯之后,则夺之不许。吾父乃叹曰:“酒就是我命,我命就是酒!”其后为其过寿诞,我乃大声对宾客曰:“拿命来!”吾父惊而责吾曰:“何出此言?”吾乃笑答之曰:“你不是老说‘酒就是命,命就是酒’嘛”。众宾客灿然,吾父只好哑然而笑之!

吾父初病之时,酒瘾颇强。但鉴于其病情,吾于觥筹上把得紧。吾父则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希冀多饮,而吾不允……如借口感冒了,则曰:“用酒一冲,就好了许多。”如借口血压低了,则曰:“用酒把血压提上来。”如借口血压高了,则曰:“用酒把血压摁下去”等等。我乃笑而讽之曰:“如果你当了中国的总理,就有权把全国的医院都关掉,只是多开几家酒厂就是……”吾父则赧然自笑。

吾母年少而父母双亡,吾祖母怜而收为童养媳。故吾母五岁而“小过门”……吾父居吾家期间,常逗单位之众小男孩曰:“我四岁就讨老婆了,你们都七八岁了,还不快讨老婆!赶快回去叫你们爸爸妈妈给你讨老婆”。有的小男孩子不懂事,果真回去跟父母闹嚷着“要讨老婆”……因此之故,吾父被单位许多同事目为“老顽童”也!

对其文革中被迫烧书,吾父内心痛惜,但外表强为豁然。乃不容吾兄与弟问及,每有问及,则发脾气。而吾乃敢问及:“所烧者何书?”吾父则笼统而对之曰:“都是些没用的书”。我再问:“怎么个没用法呀?是哪些没有的书啊”?被我凿问得紧了,他则默然不答。他知道瞒不住我,只显得烦乱而痛苦。见他这样,以后我就不去凿问他了。

吾父亦很传统。因吾兄弟皆在外,小妹乃思留家承祖宅,未婚妹夫亦乐意之。吾兄弟妯娌皆思今后回去有地方落脚,并谋将祖屋修茸以待之。乃劝吾父允小妹赘婿,吾父则冷冷曰:“我有三儿,何用赘婿?”吾等屡劝,终不松口。只许小妹嫁出,而不允其赘入。

吾父喜读繁体版书籍,屡曰简化字大失汉字蕴涵,而使人思想简单。后来繁体版书籍越来越稀,只好勉强而读简版书籍。但终将简版书籍视为垃圾,看过之后则弃之,而不愿收藏之。

吾父于“解放”前,因处事公道,剖析说理细致耐心,使人心悦诚服,颇有点小名气在乡间。常受邀调处纷争,并为契约文凭等。每次妥贴事务之后,受惠之家皆以稻谷一箩为谢。一次吾父为邻村调处完毕,两家之人于是称谷为谢。吾父乃声言曰:离家前缸中已无米,愿以米回家急为炊……两家之人二话不说,就称米一箩为酬,且送之家里。

记于4月19日2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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