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01年3月2日,我从派出所跑出来,后面的警察嗷嗷叫着骂咧咧地在追,我不要命地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跑过电车轨道。一辆绿色电车不紧不慢的开过来,恰好挡住了我的身影。我迅速拐進人多嘈杂的菜市场,绕过几家小吃店,穿过医学院校园、一大片居民区……
估计甩掉了追踪的尾巴,才松了口气。跑得冒汗,停下脚步,冷风一下子就吹透毛衣,透心凉。被揣了一脚,牛仔裤膝盖处污了一块儿。扑打几下,弄不净。拢拢长发,在脑后盘起。我是在办公室被强行抓走的,大衣、围巾、皮包都没来得及带。摸摸裤袋只有几块零钱。
我在一间小卖铺打公用电话,妈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刚才,派出所打电话来了,往哪儿跑啊?赶快回去!写个保证书,别弄严重了。”爸爸接着说:“快回去!全市通缉,抓住判刑呀!快回去……”我挂断了,家是不能回了。
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傍晚了,下班汹涌的人潮淹没了我。寒气更重了,冷飕飕刺骨,瑟瑟发抖。“两会”前夕全市大搜捕法轮功学员。派出所里,有个老太太是半夜睡觉,从被窝里拽出来,抬到楼下,扔進车里送来的;有些妇女是正在家里做饭被骗来的;有个小伙子是在上班的途中被绑架的;更多的中青年是在工作岗位被强行抓来的。这二十多人被保安架着排队上车,要押往看守所,等待40多天后的劳教。赶来的家属揪着拉着亲人哭闹,警察吼喝推搡,趁混乱之机,我跑了。
街灯亮了,两旁的楼房窗户里陆续晕出温暖的灯光,正是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餐的时候。浮现出孩子胖胖的小脸,忽闪着大眼睛问:“妈妈呢?”眼角渗泪,已经第三次离开她了。
不知不觉,恍惚间,踏上土坡,看到暗灰的楼群,很眼熟。咦,这不是老头儿老师家的楼吗?怎么走到老头儿老师这儿来了呢?
可是……除了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呢?
功友们都被抓了,要好的女同学都是丈夫、孩子、公婆环绕,不便哪!
爬上五楼,轻轻敲门,又按了下门铃,“谁啊?”屋里传来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走近的沓沓的拖鞋声,“是我,老师……”门开了,灯光斜曳而出,老头儿老师一头花白的寸发,披着深色薄羽绒衣站在门口,略惊诧地快速打量着我。“刘玉琴?……進来啊,怪冷的!”他眼睛盯着我:“两口子打仗了?怎么……半边脸都青紫了?” 我这才觉得右脸颊有点疼,不由地捂着脸,闪现警察捣过来的拳头。“老师,我从派出所跑出来,他们正在抓我呢……”他一把拉我進去,“快進屋!”老师关上门,毫不犹豫地接纳 道,“屋里坐!喝点水!”
屋里看起来干净,家具摆设更简洁了。厨房日光灯大亮,客厅只是沙发边茶几上亮着昏黄的台灯。一副老花镜,一本翻扣在那儿的书——《弘一法师》。“我刚才看书睡着了。”
我坐在沙发上,捧着杯水,连喝了几口,喘了口气。“老师,我炼法轮功。”他微一点头,深深地看着我。“报纸、电视上的什么自杀、自焚都是假的呀!”“嗯…… 他们干得出来呀!……这是惯用伎俩。” “今天下午,我从办公室被警察拖走,在派出所逼写决裂书,不写就打,就往看守所送。我跑了。” 老师点头道:“这就对了,不能让那帮熊玩意儿挠去!”
我到厨房洗手盆照镜子,真的一片青紫,肿了,隐隐作痛,遇到屋内的暖流,脸发烧发烫。怪不得街上好几个人投来那样惊奇的眼光,站在老师楼底下徘徊迟疑时,还有人一个劲儿地回头瞅呢!我洗了洗脸,梳理头发。发现右肘毛衣被揪破开线,两绺绿线荡在外面,露出里面的白绒衣,鸡蛋大小的洞,真的捉襟见肘。又用水抹了几下裤上的污渍,不那么明显了。
“坐着去!” 老头儿老师端着个冒热气的脸盆,放到沙发边,捞起浸泡在热水里白毛巾,紧拧几下,他手背上已长了褐色老年斑。抖开毛巾,小心翼翼的轻轻敷在我青肿的右颊,满眼满眼的心疼夹带着几丝焦灼,叹了口气,低声说:“别动,歇着!” 我仰脸闭目倚靠着沙发,安心又温暖 。
老师在厨房忙了一会儿,端来两大碗鲜虾鸡蛋菠菜面条,一大盘四五张的葱花油饼,一盘鱼香肉丝。亲切地说:“来,一块儿吃点儿!”饼香喷喷的,汤面鲜美,真的很好吃。老头儿老师看我实实在在的,特别高兴,他眉峰、胡子碴都白了,笑起来皱纹层层叠叠,慈祥得很。不时地鼓励加油:“多吃,吃饱!”
“老师,孙子考上哪儿了?”“吉林大学。打算过两个月去看看他。”
“你孩子多大?”“四岁。刚入幼儿园,说好了下班去接她,没想到……加上这一回,工作被搅黄三次了。抄家、搜书、逼着表态,否则拘留、劳教……”“你丈夫炼吗?”“没,他出国了。”“哎呀,困难哪!”
撤下碗盘,老师又递给我一杯绿茶,飘出清淡的茶香。“我爸我妈还叫我回派出所呢!说往哪儿跑啊?” “哎,整得老百姓太畏了!不能往火坑里跳,由着他们整!大多数人不知道什么是劳教,那根本就不把你当人哪!”
他坐在茶几对面,叹息,慢悠悠地开口:“60年闹饥荒,劳改农场每天都饿死、病死四、五个人啊!和我一块的一个小伙儿,是北大学生,家里是归国华侨,打成了特务。出苦力干活,一天苞米面窝窝头都吃不上两个,根本就没菜,有一段日子连盐都没有。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后来就饥饿性的浮肿,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儿。小伙儿讲在国外吃牛油面包、喝咖啡的事,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嘛!被人告发,管教说,这不是宣扬资本主义腐朽生活方式,诋毁社会主义优越性吗?!吊起来往死里打,整得半疯,一辈子都没结婚……旁边邻居的儿子最近才出来,说是现在里面关小号,电小便。可邪乎了!”
“xx党才不是个东西嘞!57年的时候,把我们用大卡车拉到人民文化宫,说是帮党提意见,结果全是右派,全是右派!他妈的!! ”他低声咒骂着,目光炯炯,一脸悲愤。“我太了解xx党了,最擅长利用群众整群众,穷名堂、坏招数多着呢!最不是个物!它还能错了?!它要说是黑的,你说是白的,打死你!!文革时折腾的呀!……它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儿媳妇在北京医院当大夫,六四的时候,说是死那些人哪,根本都没法救。咱班郭辉,考上体育学院的那个大个儿?幸亏跑得快,差点被坦克碾成肉酱。找我喝酒,脑子受刺激,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同学血淋淋的惨象……你一定要想办法赶快出国!”
他看着我,充满怜惜和悲伤,长叹一声:“哎……原以为赶到你们就好了,谁知道?”他沉吟一下,“你还年轻,孩子那么小,不管怎么艰难,都要活下去!啊?”我点头。
“在劳改农场,每当夕阳西下,我脚踩着牛粪,坚信一定要活到红太阳(指毛泽东)下山的时候,每天给自己打气,就这样熬过了最苦的日子。”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楼下突然狗吠,老师和我同时站起来往窗外看:一辆警车停在下面。“对不起,老师,连累您了。来的时候,在门洞前,有人前后左右地瞅我,可能就被盯上举报了……”老头儿老师呼地把椅背上的羽绒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套了件运动服,在抽屉里掏了一把揣兜里。“不能坐以待毙!”他把屋里的灯全打开,打开电视,让音量够响……“快跟我走!”轻轻关门,拉着我,上六楼。只听得楼下砰砰的拍门声,凶悍的问话声。老头儿老师打开顶层小门,走到屋顶。
冷风“呼啦”地扑过来,置身屋顶空旷中,附近楼群的万家灯火仿佛簇拥脚下,抬头夜幕中寒星隐约闪烁。俯视下面,警车正对着楼梯口,看样子除了司机全上楼了。老师瞟了一眼楼侧的下水道管子,摇头,“顺着爬下去,不妥!”这栋楼三个单元,屋顶三个小门,老师家在右面。他领我走到左面,侧身使劲撞开小门,拉我摸黑快速下楼。在楼洞门口,老师猛地挡住我,警车灯光很亮,一个警察在来回巡视。老师转身替我戴上羽绒服帽子,轻声叮嘱:“稳着点儿,若无其事!”我点头,匀速走了出去。老师左右伸展、前后挥动着胳膊,转着脖子,作出锻炼身体状,吸引着注意力,晃悠悠地慢跑。
一到了土坡,就跟着他疾走、猛跑。那年老师74岁,他身材仍然挺拔,双目有神,敏捷机警,象老鹰护幼雏般关怀备至,又有股处变不惊、身经百战的劲道。
附近一带较偏僻,十点多了,马路上就空荡荡的,没多少车。老头儿老师仰望星光,感慨万千:“大前年,在峨嵋山呆坐了一宿,山顶的星星又大又亮。不愿下山,就想这么枯坐到死……”
一辆长途小公汽象荧火虫似的沿着蜿蜒的马路驶来,车门拉开,售票员叫唤着:樱花屯,上吧!
与此同时,土坡上传来车声,是警车!
“保重!”老头儿老师把一叠钱塞到我兜里,猛地推我上车,“快走啊!” 车开了,我坐在车窗边,举手向他默默道别……他背着手挺立不动,满脸的痛惜担忧,灰绿色眼睛在暗夜里闪着磷光。车加速疾驰,我探头回望,忽听他大喊:“吉——星 ——高——照——哇!”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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