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我第二次流浪。第一次,是一九五九年的柴达木之行;这一次我的脚迹却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那时正是三年大跃进之后,中国人民还没有喘过一口气来,又面临着突乎其来的两年自然灾害。经过几度膨胀、再膨胀的中国,现在已经濒临经济上总体崩溃和解体的边缘。偌大一个中国辽阔的土地像片荒芜干焦的禾田;一块烈日晒蔫的枯烂的蕃喜地;一堆被捅破砸烂的铁锅铝盆;一张形容枯槁、鸠形鹄面的失血的脸。
饥饿迫使千百万人到处流窜
没有粮食!没有农副产品!没有副食品!!没有日用品!甚至没有食油和盐!农村粮食奇缺,更不要说那些遍布全国的劳教、劳改场所了。全国许多城市,甚至像北京、上海、天津这些城市粮食供应频频告急。如果不立即组织调运接济,那么这些城市就有粮食脱销的危险。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都明白,粮食脱销的可怕意味,它背后潜伏着普遍的死亡和整个专制“共和国”趋于覆灭!
大跃进中的大放钢铁和粮食的高产卫星的东方现代神话幻灭了。一个个大号、特大号、特特大号的“卫星”流星似的从被狂热烧得发红的炎热的天空辑灭,化为灰烬。中国从虚幻的海市蜃楼中坠入饥饿和疾病的深渊。
由毛泽东亲自驾驭、以狂热发动起来的大跃进战车终于停止冲刺,被迫抛锚。
举国上下各类物品全面匮乏,开始大量发行各式各样的票证,如粮票、油票、布票、棉花票、甚至棉线票、香烟票、糕点票、酒票以及其他的各种各样的短缺的日用品和副食品票,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走投无路盲目外逃
现在伺机外逃的已不仅仅是我和与我情况相似的这些人了。广大农村中的数不清的丧失了大跃进劳动热情的人,不愿意再在家乡待着忍饥挨饿的人、以及一些中小城镇的市民在把存粮挖空吃光了以后,再也找不到吃的了,走投无路的这些人开始纷纷盲日外流和出逃。
饥饿逼迫得千百万人团团直转、晕头转向、四处流窜。这其中也包括着我。
其实,盲流也好,外逃也好,根本无济于事。留在原地也是饿,流窜出来也是饿,到处是饥饿的人群。我感觉自己与其在外面“自由世界”活活饿死,不如回到劳教农场作为一个囚徒,多少还有点供应保证,勉强有日饭吃。
我决定回去。我幻想问题早晚总会得到解决,情况也许总有一天会好转,飘流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
在一个县民政局的院子里
在外面飘零这段时间,我见到了许许多多人在饥饿线上无奈挣扎的可怕场面,也积累了一些用来对付这个社会的实际经验,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可以找地方民政机关,你可以随机应变地寻找各种藉口,编造各种戏剧性的台词对付民政局的那些昏庸的官员,从办事员到科长到局长。只要能混上两顿饭吃,或者解决一张车票,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混上一套衣服。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走进一个县的民政局,这儿外面院子里挤满了饥肠轮轮眼露凶光的盲流人,他们正被强制劳动。我知道这些民政机关决不是慈善单位,它决不会白养你,白给你吃。它把你收容起来,一个一个地对你审查和外调。如果一旦查出你有问题,那么它就直接将你转捕、起诉和判刑。如果没有发觉甚么问题,也不会立即遣送你回去。而是对你继续进行无期限的审查,同时把你作廉价劳动力使用,让你去从事各种各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从中榨取你的劳动价值,直到你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你的饭钱和车票所需,才会想到放了你。
开饭喽,我突然听见一声叫喊,干活的人群一哄而散,全朝院角涌去。我闻到了一股肉香味。我好奇地挤过去,发现墙角一个大铁锅,锅盖刚刚揭开、待蒸汽散开以后,我在这个收容大院里所看见的景橡使我不禁倒退三尺、目瞪口呆。大铁锅里热水沸腾,沸水中飘浮着一团滴溜溜直转的东西,定睛一见,竟是个小孩。由于高温沸水一煮,小孩四肢收缩全翘了起来。
饥荒年头人吃人的情况我早已听说过,有个村子几十年来一向有“吃”人的传统,人们特制一个大蒸笼,足以撂下一个整人。这个大蒸笼放在一只特大的铁锅上,下面是烈火熊熊,上面是沸水滚滚,蒸笼里的人在越来越热的蒸汽里叫上两声,就没声息了。士地改革时他们蒸过“恶霸地主”;镇压反革命时他们蒸过对共产党怀有深仇大恨的“反革命”;反右派运动中,右派分子漏了网,没有听说谁被蒸;但文化大革命中却有顽固不化的对立派头头和“牛鬼蛇神”进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蒸笼”。不过都是出于阶级根、民族仇和“誓死捍卫”。不是出于生理饥饿,而是出于政治饥饿。
特大饥荒年头,还有多少类似的几乎令人不可置信的场景发生在我的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我忽然感觉我自己仿佛被一群食人生番团团围住,他们向我瞪着一双双发红的眼睛、伸出一条条长长的红舌头,毗着满嘴被血染红的牙齿,要把我“吃”了,吃我的肉、抠我的心、挖我的眼、撕我的魂。
(黄翔:贵州诗人,现居美国,为匹兹堡驻市作家)
(开放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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