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跃进”到大饥荒 (一)
一、 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人祸一九八四年,有几位学者在英文《人口与发展通讯》上着文指出:“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中国的大饥馑是人类历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1)对这一点,当代严肃的学者、历史学家都已予以肯定。问题是,它的来龙去脉如何?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大跃进期间中国饿死了多少人?
毛泽东在世时,一直嫁祸于老天爷,将那场深重的灾难归咎于“三年自然灾害”。如今,当年的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终于说出了真话:“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和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的继续‘跃进’,给我们国家和民族造成了严重的灾难。”“‘三年困难时期’,主要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反右倾’运动造成的。”(2)前《人民日报》社长胡绩伟也说:“国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惨像完全是我们党造成的。”(3)另一位中共党内有识之士、一九五九年时任毛泽东兼职秘书的李锐则评述道:“高举‘三面红旗’,高指标,瞎指挥,一平二调,造成国民经济大破坏,饿死成千万人,这是中外古今历史上承平之世绝无仅有之事。”(4)
由于毛泽东在世时,那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一直是碰不得的禁区,究竟多少中国人失去了生命,至今未有定论。直到现在,这个数字仍然是个禁区。官方出版物对此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如中国科学院一九八九年发表的国情报告这样说:“按保守的估计,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约一千五百万人,成为本世纪中国最悲惨的事件之一。”(5)即便是严肃的党史专着,也或者笼统地说“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的非正常死亡和减少出生人口数,在四千万人左右” (6),或者含糊其词地说“人口非正常死亡数千万人”(7),不愿予深入探讨。
迄今为止,认真研究这个数字的学者仍然不多。一九九三年,上海大学的学者金辉想清理那笔糊涂帐。在以中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人口统计数字为依据,对饿死的人数作了深入探讨后,他得出结论:“仅仅中国农村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就可能达四千○四十万。”(8)但是刊登了此一研究成果的上海《社会》杂志却受到党的干预,金辉受到处分,该期杂志被勒令停止发售,杂志社遭 “整顿”。大饥馑中的死亡人数再次成为学术讨论的禁区。
本文作者以中国政府近年公布的人口统计数字为依据,对一九六○年前后的中国人口作了仔细的计算,结论是:非正常死亡数在三千五百万左右。(9)除非中国政府更改一九六○年年代人口统计资料,这个数位将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纵观中国历史,一九四九年中共上台执政之前的“两千一百二十九年中,共发生二百○三次死亡万人以上的重大气候灾害,死亡了二千九百九十一万多人。”(10)而毛泽东一个“大跃进”,饿死的人就多于两千多年间因自然灾害而死的全部人数的总和,这是怎样的一场浩劫!且让我们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吧。
二、 “大跃进”引发的灾难
毛泽东于一九五八年三月发动“大跃进”运动,到年底时,中共中央发表公报,宣布粮食、钢铁的产量都翻了一番,实现了特大跃进。从此“大跃进”和“总路线”、人民公社一起,成为中共的看家法宝“三面红旗”,“大跃进万岁”也喊了整整二十年。
“大跃进”,对于落后挨打了一百多年的中国人来说,本是个美妙的字眼。“又是大国又是穷国,不跃进行吗?落后二百年,不跃进行吗!”(1)毛泽东这样说当然不错。问题是他个人的功名欲压倒一切,他企图通过几个运动、几场人海战役就改变中国二百年的落后,在他有生之年就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早在一九五七年,党外人士张奚若(时任教育部部长)和陈铭枢(前国民党政府广东省省长)就曾批评他“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他反驳道:“什么好大喜功啊,是革命派的好大喜功,还是反动派的好大喜功?”他声称他就是“要好大喜功”。(2)
超英赶美,这并非不可能。可是毛泽东在一九五八年宣布的“三年基本超过英国,十年超过美国,有充分把握”(3),却是大谬。当时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军队总参谋长黄克诚说:毛泽东“想入非非”,“想在自己手中把本来要几百年才能办到的事情在几年之内办到”。(4)此评语可谓一针见血。
其实,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完全是虚假的。就工业而言,正如副总理薄一波所说:“一九五八年的工业生产增加百分之六十六,看起来这像是大跃进;但是如果分析一下这百分之六十六的内容就知道……国家花费了宝贵的原材料,制造出大量的废品,现在都塞满了仓库,还要开支保管费。这能算大跃进么?”至于一九五八年生产的“一○七○万吨”钢里,有三百多万吨是乡下人砸铁锅,城里人拆钢窗、卸暖气管,用“土高炉”炼出来的,什么用处也没有。薄一波一九五九年说的“一九五八年炼出来的三百万吨土钢,至今还埋在草里”(5),正是大实话。
那一年刚好老天爷帮忙,农业丰收,但粮食产量比一九五七年仅增加百分之三点四,比前五年的平均增幅百分之三点八还略少一些。(6)谈不上是“跃进”,更没有“大跃进”。可是谁都怕“反对三面红旗”,谁都怕当“大跃进消极分子”,全国上下虚夸吹牛成风,粮食产量层层加码,汇总到中南海,就变成了翻一番。一九五八年的农业大跃进就是这么来的。
一九五八年全民炼钢,农民丢下农活去“找矿”、“炼钢”,大量成熟的庄稼烂在地没有收入仓,或者收割草率而大量抛撒。譬如四川省“抛撒、浪费的粮食约占总产量的百分之十左右……当在二百二十万吨以上。”(7)河南省更为严重,竟有百分之五十的秋粮被毁弃在地里未收获入仓。(8)又因中共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农民完成国家粮食征购任务之后剩下的才是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饲料粮。征购量随产量走,一九五八年的征购数比一九五七年增加了二百十五亿斤,全国农民的人均口粮减少了二十一斤。(9)个别地方,如河北省张北县,一九五八年的粮食产量“被近四倍地虚夸”,“使国家征购任务成倍增加,而实际产量与征购数几乎相当。”留给农民糊口的只是一些土豆。(10)
虚报不那么严重的地方,若象往年那样干稀搭配、搀和蔬菜,也能勉强维持一年。可是八月间全国一窝蜂地成立人民公社,“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口号风行南北,公社食堂在无计划用粮的情况下肆意浪费,有的地方甚至搞吃饭比赛,“放”了几个月后,粮仓也就空了。所以饥荒的到来只比大跃进晚了半拍,从一九五八年秋开始,不少地方已出现了“非正常死亡”。譬如一九五八年秋天,安徽灵壁县的三个乡饿死了五百多人。(11)
一九五八年的“大炼钢铁”、“大办水利”,农民成为奴隶、役工,农民的生命贱如蝼蚁,“被驱不如犬与鸡”。在“早日进入共产主义”的旗号下,有些许多地方竟然高喊“宁教人死了,不教红旗倒!”“宁死九十九,红旗不丢手!”(12)许多人劳动过度、营养不良,逐步拖垮而死。中国最大的省份四川,一九五八年非正常死亡的人数超过了一百万!(13)
到了一九五九年春天,许多地方已处在饥馑的边缘,发出了饿死人警报。按薄一波的说法,一九五九年四月初,仅山东、安徽、江苏等十五个县统计,就有两千五百万人“无饭吃”。(14)
在这种形势下,国防部部长彭德怀元帅出头“为人民鼓咙胡”,在七月庐山会议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对大跃进提出质疑。可是他因此而被打倒,毛泽东就势发动 “反右倾”,整肃了一千多万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15),形势极度恐怖。正如当时的江苏省省长惠浴宇(他的弟弟、湖南省委书记周惠是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所说:“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稍有点政治阅历和身份的人都遄遄不安,或噤若寒蝉,或谨慎言行。”(16)因此中共各级干部唯恐“右倾”帽子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敢为“无饭吃”的农民大声疾呼。
中国这块黄土地,历来是丰、平、歉年交替。在连续两年丰收后,一九五九年是个平年。再加上一九五九年春播面积比一九五七年减少了九千万亩,以致年产量只有三千四百亿斤(17),比一九五八年减少了四百多亿斤。然而,各地为了表示自己拥护大跃进,不惜再次吹牛虚报粮食产量。如广西上林县,秋收一结束县委就将各公社、生产大队的干部集中开会,要下面报告产量,凡虚报高产的得奖,如实报告的则扣以“右倾”、“反三面红旗”的帽子,报不到县委要求的数字就不散会。基层小吏敌不过县大人,只好乱报产量。结果全县本实收一点四四亿斤,却报了二点五七亿斤。(18)这样,汇总到政府总理周恩来那里,粮食总产量就多出整整两千亿斤,变成了五千四百亿斤。又是个“特大跃进”!
于是继续高征购。计划分到各省,谁也逃不脱。农村没那么多粮食可交。征购计划又必须完成,怎么办?
“反瞒产”!
早在一九五九年初,毛泽东就曾拟档批发全国:“公社大队长小队长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在全国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立即解决。”(19)此后,凡收罗的粮食不足上级规定数,就一定是基层干部隐瞒了产量,私分了粮食。于是“反瞒产私分”,拼命从农民碗里夺粮,全国一律,没有例外。结果留给全国农民的的人均粮食(含口粮、种子粮、牲畜饲料粮)比一九五八年还少一百余斤。(20)
对挤了农民的口粮这一点,毛泽东十分清楚。他下达指示: “告诉农民,恢复糠菜半年粮。”(21)“糠菜半年粮”饿不死人,但实际情况是,“反瞒产”、完成国家征购数之后,许多地方的公社食堂普遍吃空,只剩下菜,连糠都没有了。从十一月尾起,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大饥馑就笼罩了全中国。
“反瞒产私分”是导致大饥馑、数千万人饿死的关键一步。农民成百成千万地饿死的惨剧与“反瞒产私分”同步发生。当时人口七千万的全国第一大省四川是个典型。本来一九五九年实产粮食一五八二万吨,可是在“反瞒产”过程中“撤换了大批坚持实报粮食产量的干部……‘查’出大量并不存在的粮食”,于是省委公布说产了三千五百万吨,结果国家征购数高达百分之四十九(一九五八年以前平均每年仅征购百分之三十一)。剩下给每个农民的粮食只有一百三十九公斤,比全国农民平均留粮数低四分之一以上。(22)去掉种子、饲料粮后,口粮已所剩无几。饿死人是注定的了!
宜宾市委在“反瞒产”运动中斗争、捆打了两千五百多名基层干部,将该市所属农村的十六万农民的平均年口粮压得只剩一百余斤。结果三万八千人农民冤死,差不多每四个农民中就有一个成了大跃进的牺牲品。(23)
仁寿县,县委书记把全县的公社干部召去开大会。会上将公社干部一个个轮流叫上台,让民兵抽打,逼问“把粮食放到哪里去了?招!”干部们吃不了皮肉苦,只得胡乱报个地方,说藏了多少粮食。农民仅剩的一点粮食交出去后,便只有饿死了。四川省委书记阎红彦带领工作组前去处理,并发放了五百万斤救济粮,可是一百一十万人按人头分,一人不足五斤,制止不了死亡潮。到一九六一年底,仁寿县人口比大跃进前的一九五七年少了二十六万,除去一九五八年底十一个人民公社六万余人划给威远县以及少数外流者不算,多数饿死了。(24)
一九五八年三月,毛泽东在成都主持会议、发动大跃进时,曾兴致勃勃地驱车到灌县都江堰参观,感叹道:“灌县是个好地方嘛,山青水秀哟!”就在这自古以来从不曾被饥馑光顾的好地方,饿死了四万多人。同在成都平原,与灌县为邻的崇庆县,也死了约三万五千人。(25)
从重庆沿长江而下,行不多远就是以“鬼城”著称的丰都县。那里八点七万人“非正常死亡”,差不多每六个人就死了一个,成了名符其实的鬼城。沿江再往下走,以 “巫山神女”闻名的巫山县,因“大炼钢铁”使“成熟粮食多烂在田里”,从一九五八年就开始饿死人;先后饿死了五万七千人,每六个半人中死了一个。(27)
大邑县,死亡率更高,每五个人里就死了一个!井研县,每八个人里死了一个。新编《井研县志》说,一九六○年“人口死亡率超过历史最高水准”,正是实话。(28)
四川的非正常死亡远超过任何一省。如今官方发表了完整、清晰的人口统计数字告知天下:一九五八至六二年的非正常死亡数分别为一零三万、二五八万、三百万、一二五万、二十六万。整个大跃进期间,四川饿死的人数高达八百十一万,每九个人就死了一个!(29)
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是大跃进的积极分子。毛泽东的秘书、成都人田家英闻说成都郊区放了颗“亩产稻谷二万四千斤”的大卫星后,曾于一九五九年初率领一个工作组到那个公社去调查,弄清了真相:粮食亩产只有几百斤,上报时吹了牛,上级要征粮,公社将本应用作农民口粮的稻谷拿去凑数,公社食堂只有清汤稀饭给农民填肚子。一九五九年七月庐山会议前,从武汉到九江的船上,田家英对李井泉说:“现在可是有的地方饿死了人。”李井泉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中国这么大,哪朝哪代没有人饿死!”(30)
如今,四川死了那么多人,李井泉应负全责。但他成功地用几个替罪羊顶了罪。譬如雅安地区死人太多,不处理不行了,李井泉放过地委第一书记何允夫,下令将荣县县委书记姚清逮捕,判刑八年,该县科、局长全部撤换;并逮捕了一百七十名公社社长、书记一级的干部。李井泉的老上级、一手提拔了李的邓小平一九六○年春到四川时,在全省县委书记会上说:“四川的工作,中央认为满意,是全国工作做得比较好的(省)。”同样饿死了成百万人的甘肃、河南、山东、安徽等省的第一书记都被撤了职,唯独饿死了八百万子民的李井泉是个例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当饿死人的灾难还在继续时,李井泉就官升一级,成了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掌管云、贵、川三省。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奇迹罢!
在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中央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上,四川省的工作部曾就饿死人的严重问题向李井泉发难,李不得不在四川组的小会上作检查。检讨通不过,邓小平两次到四川组去为他开脱: “该检讨的都检讨了,就是那么多问题。四川出的问题,中央也有责任。”邓下令停止追查李井泉个人的责任,说“会议再不能这样的继续开下去了”,李再次轻易地混过了关。(31)四川饿死八百万人的事就成了一笔糊涂帐。
广西壮族自治区在第一书记韦国清领导下,于一九五九年九月开始“反瞒产”。他亲自坐镇桂林地区临桂县指挥,一场令人发指的搜粮运动遂遍布广西。
韦国清的“反瞒产”成绩巨大,譬如龙胜县,一九五九年粮食征购数竟然高达一九五七年的三倍半!留给农民的口粮甚至一天不到四两粮,结果当然是把人活活饿死。(32)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八日《人民日报》刊登的广西环江县水稻“亩产十三万斤”的特号新闻,是柳州地委第一书记贺亦然一手导演炮制的。到了一九五九年,为了搜刮粮食上交,贺亦然声称:“不管死多少人,柳州地区也要争个第一!”结果“反瞒产”搞得如此彻底,有的农民家里仅剩几把米,不得不藏进尿罐里以免被搜走。为让 “私藏”了粮食的农民有粮也吃不成,环江县驯乐区委甚至下令“灭火封锅”,逐门逐户将炉灶贴上封条,连取暖的火也一律灭掉。在寒冬腊月里,区委派民兵夜间巡逻,见到火光就搜查、追捕。许多农民挖得野菜、剥得树皮也不敢煮食,活活成为饿死鬼。(33)
饿死可以,外逃不行。民兵把守乡村的交通路口,防止饥民外逃。环江县水源区委甚至追捕到相邻的河池县,将二百多名男女老幼用绳索捆成一长串,押送回乡。当忍无可忍的饥民到水源区粮管所抢粮时,区委书记韩祖文不仅不开仓放粮,反下令开枪镇压,事后还诬称被枪杀的饥民是“反革命分子”。(34)
从一九六○年初开始,环江县饿死了三万多人。“不少人家绝户,不少村庄绝村……最后竟然出现活人吃死人、活人吃活人的事件。甚至街上有人公开摆卖人肉。”贺亦然的豪言壮语没有白说,柳州地区真的得了全广西第一:死人十六万!(35)
但是,“反瞒产”运动是韦国清直接指挥的,他亲自坐镇的桂林地区临桂县五通镇,七、八千人口也饿死了三分之一,死绝了一百多户人家。所以一九六一年五月柳州地委开会讨论对贺亦然的处分时,韦国清为贺开脱,“建议中央、中南局对贺不作组织处分。”(36)这样,贺虽丢了地委第一书记的职,却升官当上了广西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贺在文革中被打倒,但文革后说是受四人帮迫害,平反升官,当上了广西自治区区委书记。)而升任柳州地委书记处书记不久的原环江县委书记洪华则被当做替罪羊抛出,判处五年徒刑,并死在了劳改农场。奉命枪杀抢粮的农民的环江县水源区委书记韩祖文则判了十五年。
广西共死了多少人!据一九六七年“广西革命造反派赴京代表团”发表的《给毛主席的一封信》透露:“韦国清自己承认的数字”是三十多万,但广西“公安厅厅长钟枫揭发,起码有五十万。”(37)
死人严重的另一个省是安徽。凤阳县是个典型。凤阳县一九五九年的粮食产量是一点五亿斤,但县委宣布“我们在总路线的照耀下,夺得了农业生产的全面大丰收。粮食总产四点○五亿斤……”报了高产就得多交粮食,县委挤社员的口粮。挤不出来,便“反右倾”、“反瞒产私分”。凤阳县委在十月间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开始了空前野蛮、残酷的“反瞒产私分”运动。社队干部奉命成立“查粮突击队”,挨家挨户地搜查。翻箱倒柜,挖地凿壁,找不出就打,仅一个小溪河公社就有三千多人被打,一百○三人被打成残废,还有三十多人死在了公社私设的劳改队。(38)
一个月后,便开始饿死人。该县殷涧公社党委书记在化名“石求明”给毛泽东写的信中说:“据我知道的三个公社四个庄子的人口死亡情况是极为惊人的。一个死亡占百分之五,一个占百分之十一强,一个占百分之十五,一个占百分之二十多。……有的村子几乎无人了。……我亲眼看到,住在我们临淮关上的招收起来的被大人丢弃的儿童约有三、四百人,死有一百名左右。”一九九○ 年,中国农业部政策法规司司长郭书田说:“根据我们八十年代初考察过的安徽省凤阳等县的情况,当时饿死的人大约占全县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左右。”即有近十万凤阳农民饿死在那场人为的饥馑中。(39)
饿死了四分之一左右人口的县还有宿松、濉溪、灵壁、涡阳等县。《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的老家全椒县,官方坦诚公布,该县一九六○年“人口非正常死亡四万余人。”每六个人就死了一个。(40)
安徽死人如此严重,震惊了北京。安徽发生吃死人肉的事件,但当局力图封锁消息封锁消息,用“特殊政治事件”替代“吃人肉”的说法。但最后中南海还是知道了。但问题究竟到什么程度,中共中央却不十分清楚。所以一九六二年初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处理安徽问题时,刘少奇曾在安徽大组会上说:“吃死人肉就是‘特殊政治事件’,只有第一书记和公安局长知道,其他书记和常委都不知道。这种态度是不行的。”“我问你们死了多少人,你们说向中央报告过了,一百一十几万,谁相信?你们心中有数,可就是不说老实话。……你们究竟死了多少人,要老实说出来,再隐瞒要开除党籍。”(41)但很可能他始终没有弄清安徽死了多少人。
其实,安徽究竟死了多少人,连安徽省委也说不出准确的数字。直到一九七九年,省委内部还有三个不同的估计数:三百多万,四百多万,五百多万。三百多万是个下限。(42)
贵州山区地势偏远,贫穷落后,俗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一九五九年仅生产了七十亿斤粮食,可是省委上报说产了一百五十亿斤,并要在十月前完成征购任务三十八亿斤。(43)农村严重缺粮,粮食收不上来,省委认为基层干部一定隐瞒了产量。为逼迫他们认为隐瞒了粮食的基层干部就范,省委通知各县“先吃自己的,后吃国家的”,规定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年一月不得发粮食给公社食堂。同时提出一条别出新裁的口号“捉鬼拿粮”,对基层干部审讯拷打,逼迫他们交出粮食。结果造成“贵州死人事件”。其中最严重的是遵义地区、毕节地区和铜仁地区。
遵义是所谓“革命圣地”,以一九三五年一月中共在此地开会、毛泽东夺得领导权而闻名。但毛泽东革命成功十年后,遵义却成了人间地狱,农民成批成批饿死。有些地方,全家全家的死绝,成堆成堆的埋人。本书作者朋友的一位亲戚,全家八、九口仅一人活了下来。一九六○年春,贵州省检察院将遵义分院报告的饿死人、人吃人的情况写进简报,向最高人民检察院反映。省委闻知,下令即刻收回,可是晚了一步,北京还是知道了“遵义事件”。四月间,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书记帅孟奇打电话要贵州省委监委汇报遵义死人的情况。可是省委书记李景膺却将监委写的报告收去,未交到中央。一九六○年七月三日,李景膺向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汇报“遵义事件”,说遵义地委“存在着严重的官僚主义”,可是李亲去遵义处理事件时,只将几个县委书记撤职了事,而将地委书记李苏波上调到省里当了计委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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