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小时候正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年代,华夏硝烟四起,家中贫困不堪。为躲避战乱,奶奶带着全家从县城逃到乡下种田,爷爷是“挑四八股绳”四乡沿街叫卖的货郎。从小受苦的爸爸很早就开始协助爷爷,奶奶挑起家庭的重担,拉扯更年幼的叔叔和姑姑。
当陈毅大军在山东荡平了蒙良崮挥师北上时,我的家乡成了全国最早的解放城市之一。一家军用小造纸厂随军从胶东解放区迁来,爸爸成了这个工厂的第一批学徒工,次年,爸爸做了新郎。
在工厂里爸爸勤劳苦干,深得老师父们的赞誉。尽管仅有高小文化水平,可爸爸勤奋好学,心灵手巧,不久就在工厂的政治宣传和文艺活动中脱颖而出,吹拉弹唱文章书画无所不能,逐渐成为工会骨干分子和党团干部。许多年后我大学毕业,踏着爸爸的足迹又去了那家已成为大型企业的工厂。许多老职工对我谈起爸爸当年在工厂里演唱黄梅戏及京剧等情景时,依然记忆犹新,赞不绝口。
爸爸从一名普通工人成为国家干部,进入了这个地级市的机关大院,一干就是三十几年。“四清”时登自行车下乡,文革时陪“走资派”挨斗,住牛棚,学大寨,学大庆时下基层“蹲点”,几十年如一日,就象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党指向哪里就摆到哪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做人。因工作需要在机关的许多部门都做过,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公认的“老黄牛”。但是,由于爸爸生性耿直,不善阿谀逢迎投机钻营,因而得不到领导的赏识,许多年来始终是一个“大头兵”,没有被提拔起来。工资也是几十年一贯制---“34.5元”,人称“米发扫”式干部。
八十年代初,组织部门任免提拔干部的内定标准是“知识化,年轻化,革命化”,先决条件是“知识化”,于是一大批有大学学历年轻有为的干部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我当时刚毕业分配到工厂里几年,也被厂党委列为“第三梯队”重点培养,成为厂里最年轻的科长之一。而爸爸只有小学文凭,“革命化” 有余而学历不足,当然不在考虑之列,继续在机关里当“大头兵”。过了几年,这个标准悄悄变成了“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以“年轻化”为先,而爸爸已经不年轻了,只能安排一个中层职位,担任了任何人都不愿做,出力又不讨好的差事--“纪委书记”。再后来,当上述提干标准变为“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不再强调学历和年龄时,爸爸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下来,不能继续胜任工作了,从此“官场”再与他无缘。我猜想,眼看着当年的下属一个个提拔成了自己的上司,爸爸的心情是苦闷和不平静的。表面上看来这是个职位问题,实际上多年的辛勤工作得不到社会和是领导的认可,还被那个变来变去的所谓“提干标准”戏弄,任何人的心里都是难以承受的。
最终,“老黄牛”病了,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刚开始时没有床位,爸爸只能躺在走廊边的临时病床上。那时医院里盛行给医护人员送“红包”,否则病人就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医治。我找到了时任该医院办公室主任的同学,在她的指点下挨门挨户地给医师,药剂师,护士长,主要护士等送礼,好不容易将病重的爸爸从吵杂的走廊搬进了特护病房。什么是“特护病房”?无非是一个安静一点儿的单间而已,除了常规的医生查房和护士打针,其他的护理一律由病人家属负责,照看病人的坐卧服药喂食更衣擦洗。既使需要拍CT,照X光,也要家里来人将病人抬来抬去。在爸爸住院的几个月里,全家人车轮大战24小时值班。爸爸在病床上挣扎和喘息,我们在病床边受罪与落泪。
爸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自己和我们全家都明白他的来日无多了。在最后的几天里,爸爸让我们去请单位的领导。因为他负责纪委工作,在他的文件柜里还有一些重要的群众来信,揭发材料,还有一些未竟的工作,关乎基层党组织的威望和形像,他需要当面将钥匙交出并向组织做出最后的交待。可是,当那位领导终于来到爸爸的病床前时,只是冠冕堂皇地说了些“祝你早日康复”及“不必再操心了”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去了,根本不理会爸爸的诉说和转交。当送走了那位领导回到病房时我看到,爸爸枯槁的手中握着一串钥匙,两眼热泪滚滚……
爸爸老泪纵横,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流泪。爸爸是倔强和顽强的,家庭的拖累生活的艰难不曾使他皱眉和叹气,工作的压力官场的险恶未曾让他退缩和害怕。他现在哭了,是那样的痛心。不是因为单位领导在他病重期间不关不问的态度,近万元的住院费药费没有着落,更不是因为辛苦一生得不到升迁的机会,家徒四壁寒酸荒唐。我想他是在为理想的破灭而悲伤,因事业的无望而忿恨。他曾执着地为了那个理想献出了毕生的一切,始终不渝和虔诚地维护着那个党的利益和形像,到头来却得不到任何理解与支持。如其说他在流泪,倒不如说他的心在流血,在破碎。他的精神彻底地失望和崩溃了。有一首歌中唱道:“党啊,亲爱的妈妈”,可依我看那党更象一位“后妈”和“恶婆”,因为你没有善待那些忠诚祖国的儿子们,更因为你允许贪污腐败等丑恶泛滥。我时常暗自发问:你还是那个信誓旦旦为人民谋利益的“先锋队”吗?我看到镰刀斧头虽印在你的那面旗帜上,却实实在在地被你踩到了脚底下……
爸爸的弥留之际,气若游丝似有似无。当他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示意有话要说。我来到他的床前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话。他的大意是:这么多年来努力工作,无愧于良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他不明白为什么社会发展会成这个样子,对国家的未来很失望。他希望我吸取教训,不要步他的后尘,因为在我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结局将是我的未来。最后爸爸将手中的钥匙交给我,因为我也是“党的人”,懂原则和纪律,知道如何妥善处理他的文件。那是爸爸最后一次跟我说话,他是在拼着最后的气力诉说积淤在心中的苦闷并做出临终的嘱托。
爸爸带着惆怅和遗憾走了。几天之后我来到他工作过的办公室,清理他的文件和遗物。除了书籍,文件和信件之外,还在爸爸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存折,令我吃惊的是上面只有37元钱。环视爸爸工作过的环境,抚摸着印有爸爸指纹的办公桌我心潮澎湃;这就是一位为党和国家工作了45年的老党员留给社会及后人的一切了。对比政府机关中的许多领导人物结党营私贪污腐化中饱私囊,社会上道德沦丧强取豪夺世风日下,爸爸的一生是清白正直和令人崇敬的。我强忍泪水,向着爸爸曾经坐过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家里,将爸爸的那张存折交给了妈妈,让她留做纪念。那些检举信和调查资料我决定烧掉,不留后患。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要保护那些有问题的人物或贪官,而是为了那些写检举信和提供证明材料的人免于受到骚扰和迫害。因为我对那个党早已失去了信心,不认为爸爸遗留的问题能得到公正的处理,其结果往往与许多善良人们的愿望相反。小院里烟火缭绕,纸灰飞扬,似在悼念爸爸走远了的灵魂和他那逝去了的理想。
第二年,我出走国外,离开了那片洒满父辈和我辈的汗水又令人伤心的土地。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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