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回忆录《思痛录》---我所见的反右风涛 (5)

提起功劳来,想起当年的云南省主席龙云被划为右派。龙云原是一个军阀,若说思想,恐怕谈不上什么马克思主义,按思想,倒真可说是资产阶级右派。但是解放战争时,他在云南毅然起义,对共产党建立了何等大功啊!论功行赏,总应有人家一份。

  还是说打得最多的文化界吧。刚刚听见军乐队在奏《八路军进行曲》,想起了词作者公木,即张松如。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划右派的?我和他同一单位,都没有弄清楚。只知那时他担任文学讲习所所长,听他来作协汇报过,说的都是一本正经,按刘白羽同志的指示一一照办。到最后决定右派榜时,也没有听说他有何突出言行。大概平时为人老实,也不写什么文章。只做教学工作,不知在背地里跟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犯禁的话,就此也被打进去了。此人被打成右派后,遣往东北。我在多年之后,又见到他,他在教书。见我时,头发已白,开口只谈教书的话,一句不提当年如何划成右派。这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作者。这个歌,人民解放军至今还在唱。

  至于作家挨打的,前边已经说了不少,说不胜说。想起一个最可笑的,诗人流沙河。他不曾对党的方针或社会风气有一句非议。只是写了一首情诗,那诗我还马虎记得一句,是:我把你的嘴唇,当做醇酒一杯,我捧起来吻到沉醉。词句记不清了,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就是说恋爱中的热吻,别无他意。而这个诗人竟因此划成右派。只能说,我们这里不准讲恋爱,不准说接吻,接吻就是资产阶级右派行动。当时批判他的文章的确这么说,说他黄色、荒淫无耻。但是黄色何以就成了资产阶级右派,而且作为罪行,作为撤职开除的罪状?还是没有理由。

  教育界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同学钱伟长。他在国民党时期曾偷偷在自己家里组织读书会,偷读马列主义的书。刚一解放,我们几个党员回校,他立刻跑出来主动接待,说应该纪念烈士们。后来他还很热心地跑到团中央去看我们,还说要组织清华职工球队,向师大挑战……后来划成右派,是因为他主张让教授参加学校领导,大概是提了“教授治校”的意见吧。共产党当时已决定由党委领导一切,他提出早年大学里教授治校的主张,成右派理所当然。清华当时的校长是蒋南翔。他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提出反对 “抢救”运动,在这次反右运动中又曾尽力保护过我,但是他却手下无情地划上了钱伟长。这为什么?他说过钱伟长这个人不怎么好,可是不怎么好不能等于右派呀!是那种全国的政治形势使人都不能自保,亦不能保朋友了,还是等着将来再甄别他?可是二十五年未予甄别。对此局面,我代老蒋解释也解释不出来了。

  还有更多更多无法预料的人成为右派。北京市高等法院院长王斐然,被划为右派。他是北京市级干部右派中级别最高的,照道理他有何罪恶应当公之于众。但是没有,简直没听见,就悄悄地划上了。看起来,由于北京市干部也必须划上些右派才能搪塞过去,所以才抛出这一个的吧。这种办法,各级都不能不如此。前边我说了“矬子里选将军”,硬拔出钟鸿当了右派的荒唐故事。书法家启功、木刻家彦涵后来出选集,其作品都说成是人间瑰宝,可是当初为什么把这些人的二十五年光阴随意抛弃,谁也不能回答。

  我还碰到过很多位右派,一问从外地调回者,差不多全是。他们几乎全都避而不谈自己当年划右派的情节。实际上这些情节根本没法提--根本不成其为情节,甚至根本没有这回事。

  以上随手列举的右派所受处分,最低的是开除党籍,行政降几级,不准当领导。高的则发往农场劳动改造,更重的送人监牢。总之,都受了行政以至法律处分。而他们所犯的罪行,可以列举一下,并无一个主张资产阶级思想的(如果这算犯罪),甚至人人都是主张拥护共产党的。这些人的二十五年怎么过的,无法过问。这一部血泪凝成的历史,我们不去算老账,图报复,只希望这种悲剧在中国不再发生。中国的可怜的老百姓,太容易高呼万岁。让我们再呼几声吧,我至今还常提起那些能够在运动中伸手设法帮助别人免划右派的人,对他们应当感谢和赞扬,高呼万岁。哪怕他也划了别人,但是能少划一个,也是好的。

(第四章 我所见的反右风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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