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红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海棠,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这个概念。不过,他直觉地感到,专制政治像食腐尸的秃鹰一样,又一次盘旋在这些贫苦农民的头上了。想到面前这位美丽、善良而命运凄凉的少女,又将在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魔爪下经受可怕的侮辱和摧残,袁红冰的心就痛苦地紧缩了。他简短而急速地说:“逃吧--我带你逃走!”
“逃?往哪儿逃--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哎--”海棠轮廓俏丽、色调灰白的唇边露出一缕荒凉的、苦涩的笑意,轻声叹息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可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我也不想牵累你。”说完,海棠便离去了,没有再向袁红冰看一眼。
海棠那在灰黑的旷野上渐渐远去的孤独无助的背影,使袁红冰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近乎丑陋。他只有用尽全力狠狠咬住牙齿,才能抑制住下颚的颤抖,转身走向灰濛濛的天边。他忽然发现,仅仅靠书写悲剧并不能支撑起生命的高贵感,暴政固然摧残人性,暴政下的沉默也会使人性在屈辱中萎缩。但是,他却不知该怎样迈出反抗的步伐,那并不是由于怯懦,而是因为茫然。
漫无目的地向南方走了十多里之后,袁红冰踏上一片灰白得像尸布一样的盐碱地。盐碱地的硬壳在脚下的碎裂声,给他一种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破裂的感觉。远处,一座村庄外枝干干枯的古榆树下腾起了猩红的火焰。在灰白死寂的盐碱地上,那团火焰显得明丽怵目。似乎想让那火焰焚烧他灵魂中的寒意,袁红冰下意识地向火焰腾起的地方走去。然而,当古榆树下的景像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时,他的灵魂却更加冰冷了,就如同埋葬着千年寒冰的墓穴。
一个老人衣服都被剥光了,双脚和双手从背后用麻绳绑在一起,吊在古榆树的一根斜着伸出的枝干上。老人身体下面,用石块支起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巨大的黑铁锅,铁锅里什么也没有。柴草上跳荡的火焰,像野狗猩红的舌头舔着锅底,连铁锅的边缘都被烧成了暗红色。老人枯瘦的脖颈像要折断似的,拚命向上抬起,灰黑的脸上震颤着狰狞惨厉的神态,充血的眼睛犹如干裂的紫红的雾。老人消瘦的胸前裸露出条条肋骨,灰白的皮肤上迸裂开无数道紫黑色的伤痕,而他的腹部在烧红的铁锅的烤灼下,如同怀孕的母猪一样,以难看的丰满感高高地膨胀起来,变成半透明的青灰色的肚皮仿佛随时会可怕地爆裂。老人的两腿间,萎缩的生殖器像一团发霉的棉絮,从生殖器间涌出的尿液滴落在不断爆出一簇簇火星的炫目的铁锅里,发出窃笑般的“滋滋”的声响。风中飘荡着烧焦的尿液的骚臭味儿,可是,那尿液在铁锅里化成的蒸气,却是淡蓝色的,宛似白桦林中妖娆摇曳的缕缕春天的晨雾。
十几个衣衫破烂的农民排成一队,瑟缩地站在铁锅旁。他们被纵横交错的皱纹割碎的脸,就像寒风吹裂的灰白干燥的盐碱地,没有一丝神情,仿佛他们连恐惧、悲伤都不会了。而他们抽搐、战栗的身体似乎只是一块块枯萎的“本能”,在某种刺激下悸动。
一个士兵带领几个知识青年,站在那排农民的前面。那个士兵的军装像是过早从冬眠中苏醒的癞蛤蟆的皮肤一样,呈现出脓绿色。他狂热地挥动着短粗的、畸形的骼膊,对那排农民咆哮:“我们早就掌握了证据--你们都是想要分裂社会主义祖国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党徒。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凡是不主动交代的,老子就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他吊在铁锅上,烤死他!”
“我是‘内人党’……说我是什么都行,别吊我……。”一个农民无泪地干嚎着,颓然跪倒在地上。他的声音像一片灰褐色的锈迹在哭喊。接着,其余的农民也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下了,而吊在铁锅上的那位老人膨胀欲裂的肚皮,渗出了怪诞的嫣红色,仿佛是涂在泡肿了的溺死者尸体上的胭脂。
袁红冰冷峻地注视着前面的景像,眼睛如同被刀剑劈裂的岩石。看到过的一幕又一幕悲剧已经使他的目光变硬了,然而,他的心对于人的痛苦依然像滴血的锋刃一样敏感。不过,此刻令他悲痛的,不是那位被吊在烧红铁锅上的老人的惨状,也不是那些跪在地上抽泣的农民,而是那个士兵和那几名知识青年的眼睛──是他们的眼睛吹饺死嗤纯嗍毕殖龅男朔堋⒆迫鹊纳袂椤D侵稚袂榱钊讼肫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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