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2003年1月8日,刚刚从湘西凤凰赶回北京,黄永玉先生在他著名的万荷堂别墅老子居对本报记者讲述了他眼里的沈从文。沈从文是我的长辈,是我的表叔,我祖父的妹妹就是他的妈。小时候在家乡我见过他一次,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他来看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是他的舅妈。冬天,我在外面玩,说北京来了一个人,是你表叔。他跟我的祖母坐在火塘旁边,我绕着圈看看他,看他的周围,我问他你坐过火车?他说坐过。轮船呢?也坐过。我说好,我就走了。
1950年我在北京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很深刻的了解他。当时他在“革大”学习。他40多岁,他的心境很被动。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反动文人。
“革大”在西郊,表叔几乎是“全托”,周一上学,周末回来。我听说,表叔在“革大”学习,被派定扭秧歌,过组织生活,革命大学对于他来说不太能适应,他也不懂得革命是什么。礼拜六回家,到礼拜一去的时候,弄个手巾包,包一个茶壶,包几个小茶杯,带点好茶叶,要到“革大”请人喝茶,结果被人训了一顿。
我回香港不久,听说他自杀了。表婶没有给我写信,是熟人告诉我的。可想而知,他以作家的身份在生活中遇到了考验。知道表叔获救的消息,我松了一大口气。表叔是一个不善于解释也从不解释的人。早该自杀而不自杀的人多的是,怎么会轮到他呢?对自杀的这个插曲,我认为最不像他。
什么叫做精神分裂呢?大概是自己觉得太不像自己的一种紊乱情绪吧。自杀这个举动是表叔精神上的大转折,活过来之后他想通了。一通百通。30多年前的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生活得从容起来。他是“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从文表叔的确不懂政治,也没有政治的远大志向。解放后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过得去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
当时做文物和服饰研究,下决心不写小说,不过只是退出文坛省掉麻烦,免得担惊受怕。
钱钟书先生以前对我谈起过他,说: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他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我们也常常回忆,如果他能够在今天还是一个壮年的话,他能做很多的事情,他会很快乐。可惜他死了,在最好在最需要活下来的年月他不在了。他,钱钟书先生、金岳霖先生、杨振声先生,都是非常好的人,可惜都不能活到今天。钱钟书和他还能够活到粉碎“四人帮”,还能看到好年景的初端。可惜其他的老先生就得不到这个时刻。一代这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生活在那么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真是可惜。可惜不是可惜这些天才,而是可惜那个时代,糟蹋了一代精英。
(记者夏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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