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中的诚信之建立,没有民间自治组织的发育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私有企业还是民间社区,无论是宗教团体、政党、工会,还是各类行业协会、教育机构、慈善组织,也无论这些组织从事的行业多么不同,但在民间自治的意义上则是共同的:它们皆是人与人之间基于利益互惠或信念认同而自发走到一起的自治组织,是由血缘关系向超血缘关系、由个人自治向群体及社会合作自治的扩展,也是由自利向利他的扩展。正是独立于政府又超越血缘的民间自治社团,给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提供了最佳公共空间。反过来,没有法律对结社自由的保障,民间自治组织便无从建立,更无法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也就很难超越血缘关系和对政府的依赖,陌生人之间的社会性诚信也就很难形成。
总之,健全的现代社会之诚信,主要表现在三种关系之间:1、继续保持传统的以家庭为核心的亲人以及熟人之间的血缘性互信;2、以法律为核心的公民与政府之间的公共性互信;3、以自治组织为核心的人与人之间的互信--既超血缘又独立于政府。维系这三种诚信关系的是统一的法律和公德。在三者之间,自治组织不仅标示出民间的自主性,而且具有基础性的中介功能,是连接个人与群体、个人与政府的最佳纽带与现代社会相比,凡是专制社会都是传统社会,不管这样的社会存在于千年之前还是延续到二十一世纪,也不管是权力的家族继承,还是暴力夺权和政党独裁。这样的社会,既没有平等的独立个体,也没有合法的民间自治组织,政府面对的是分散的原子化个人,政府和民间社会的中介,至多是基于血缘关系的家族或宗族或乡绅,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只能建立在血缘或熟人之间。换言之,独裁政府最希望面对的就是分散的孤立的个人,是人与人之间的无诚信,是社会的一盘散沙状态。因为,分散的孤立的个人之间很难建立彼此互信,因而无力向独裁政府挑战,一盘散沙的社会最容易被权力操控。独裁程度越高的社会,个人就越分散越孤立越缺少互信,社会的一盘散沙状态就越严重。
现代共产极权社会,其独裁政治对社会诚信的破坏可谓登峰造极,不要说民间自治组织荡然无存,连传统社会的家族或宗族性的民间社会也被连根拔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遭到灭顶之灾。在极权制度下,一切皆来自权力的强制或恩赐。唯有官办组织和钦定的阶级身份,才能作为人与人之间建立互信的标准,个人被迫处于既绝对依附又完全孤立的双重困境之中:一方面,极权统治垄断了所有社会资源,把权力触角深入到社会最基层的每一个细胞--农村的自然村落和城市的居委会,人们被强制组织进由政府操控的各种组织和单位,个人被逼入绝对依附于政权的境地,个人离开了官办组织便一无所有。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又彻底分离,非经过官办的组织、单位及阶级身份的鉴定,个人之间发生任何关系都是危险的,介绍信制度和阶级身份歧视制度,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自发交往,交朋友和谈恋爱都要看阶级成份,婚姻关系必须首先经过组织或单位的批准,才能得到法律的承认。阶级标准把人划分为歧视性的相互隔离的政治等级,被钦定为不同阶级的个人或群体之间,哪怕是血缘亲情也绝无信任可言。个人信任是以官办组织归属为前提,阶级之爱是以阶级之恨为前提,所谓“对同志象春天般温暖”,是以“对敌人象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为前提的。
任何独裁都依赖恐怖,恐怖来自相互隔离孤立的原子化个人,独裁统治的秘诀之一,就是迫使个人陷于孤立。因为孤立的人处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之中,唯有全身心地依靠独裁者才会有安全感。所以,相互孤立的原子化个人就变成了恐怖政治的心理土壤。极权制度是高度组织化的整体国家,但是,在这种制度下,个人对党、阶级、组织、单位、政府、国家的依赖,不是由于个人发自内心的信任,而是来自外在恐怖的威逼。因此,个人尽管每天活在组织或单位的群体中,活在阶级归属的认同中,却又处在毫无社会诚信的绝对孤独的境地,活在被管制被监视的军营式群体之中。
共产极权社会由两部分构成--全黑幕的权力操控(垄断的暴力与意识形态)和全透明的专政监狱。极权者隐藏在谁也无法窥测的黑幕后面,运作着无孔不入的权力机器;被统治者中的每个人皆处于被监视之下,只能赤裸裸地暴露着而无处躲藏。极权制度不仅依靠专职的秘密警察,而且把每个人变成业余的秘密警察。
公开批判和背后暗算成为社会常规,每个人既是监视者告密者又是被监视者被诬告者,同时还是自我监视者和主动坦白者。每一双眼睛都是一部监视器,他人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敌意,每个人的内心皆有恐惧和阴谋,随时准备当灾难来临之际落井下石。无论多么亲密的关系皆被警惕之眼所渗透,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朋友背叛、同志诬陷,等等,已经成为极权制度下的家常便饭。毛泽东时代许多名流之死,皆与残酷斗争中的亲人背叛有关。如果在社会暴虐之外还有血缘亲情的维系,有家的温暖,有妻子儿女的安慰,有亲朋好友的同情,相信许多人能活下来,而不会绝望自戕或在完全的孤立中悒郁而亡。如果老舍的妻儿不参与对他的揭发批判,家庭的温暖可以平衡红卫兵的批斗羞辱,老舍也许不会自沉太平湖;如果顾准的妻子不离婚不自杀,顾准的几个儿女中,哪怕有一人肯于见父亲一面,顾准也决不会在被亲人抛弃的孤独中悒郁而死。共产极权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非但毫无信任,反而被相互猜疑相互防范相互陷害所主宰。这些,都真的验证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名言:“他人即地狱。”
当年,马克思主义预言资本主义必将灭亡和共产主义必将胜利的理由之一,就是资本主义造成劳动的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和人本身的异化,而共产主义则能够全面消除这些异化。很反讽的是,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试验,带来的却是远比资本主义更冷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是现代共产极权社会,才试图切断一切传统,彻底打碎温情脉脉的家庭,把个人孤立为原子化存在,把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置于残酷斗争的铁血之中。柏林墙倒塌后,发现前东德国家安全部长达180公里的案卷、4000万张卡片、几十万份电话窃听记录和近1.5万袋撕碎的文件,涉及600万份个人档案(东德人400万份,西德人200万份),还有三分之一档案材料一直没有清查。积累如此庞大的秘密档案,靠的是秘密警察制度--安全部的2万名军官、9.4万名情报人员和分散在全国各机构中的417.3万名眼线--形成的无孔不入的特务网。自从这些档案对社会公开后,要求查阅的人越来越多(每个月有高达1.45万人),柏林墙倒塌的10年来,每个月都有过去的特务或眼线受到揭发。现在已有450万人的档案材料被公开,涉及一切领域和不同种类的群体,从党政各级领导到各类社会名流至平民百姓,特务也渗透到夫妻、父子、师生和朋友之间。
这档案就是一部活历史,叙述着极权制度是怎样靠毁灭社会诚信来进行恐怖统治的。毫无疑问,每个共产极权国家都有类似前东德的秘密档案,只不过至今还没曝光而已。共产极权的阶级关系和斗争哲学对人性的践踏蹂躏,冷酷到只有铁血恐怖和背信弃义的程度,已经把人变成了非人,把人与人的关系变成霍布士所说的“狼与狼”的厮咬。这,实在是共产学说的创始人马克思没有想到的。
当下中国,尽管敌视家庭的共产极权转化为寡头威权,尽管出现了一些向现代商业社会转变的迹象,但是,由于一党独裁体制未变,中国在整体上仍然是传统社会,很难建立现代的商业诚信。改革以来,与摆脱斗争哲学和恢复经济相适应的人际关系,特别是经济交易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首先在血缘及朋友熟人之间恢复,其次在称兄道弟的黑社会中复活,“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仍然是国人的信条。特别是,执政党仍然不允许自发的独立于政府的民间组织生存,个人仍然处在分散的原子化状态,所以,中国的所谓市场经济的交易合作,主要不是依靠正规的法律制度,也不是以合法的民间组织为中介,而是依靠政治权力的介入,依靠非正规的人与人之间的私下交换,依靠官商匪之间的勾结。于是,在当下中国,私营企业在人员构成上的家族化熟人化,权贵利益集团的家族化、交易规则的黑箱化寻租化、民间社会的黑社会化,也就成为必然。
近几年,中国私营企业的家族化趋势已经引起国内外经济学界的关注,关于此类现象的研究评论和调查结果也时有所闻。大陆私营经济最发达的温州,既是假冒伪劣商品的最早最大孳生地,也是家族企业占绝对优势的地区。根据温州大学民营企业课题组2001年的调查,在全部被调查企业中,家族持股50%以上、拥有对企业绝对控制权的企业占80%。在公司治理结构上,也往往是货币资本与人力资本、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合二为一。企业主与总经理同为一人的企业占40.8%,总经理为业主合作者的占38.3%,而外聘职业经理人的企业只占14.2%。这种现状说明温州民营企业不仅是家族所有式企业,而且是家族管理式企业。
更具中国特色的家族化现象,还不是私营企业的公开家族化,而是中共各级权贵利益集团的隐蔽家族化(去年11月,大陆的《证券市场周刊》发表“神奇的华能国际”一文,触及到的李鹏家族把国有大电力公司华能国际变成家族企业,仅鐾嘎冻鋈u罄(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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