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同去的还有一个叔叔一个阿姨,他们都是妈在东北兵团的老同学了。我们一行四人开着车,一路谈笑风生,嘻嘻哈哈。直到阿姨让我看路边的山景才发现早已过了高速公路去南口的出口。我们多走了许多冤枉路才到达目的地。在刘叔叔的农家大院,我玩得非常开心。中午,他请我们吃起了地道的农家饭--小鱼儿、小米粥、贴饼子。席间,刘叔叔讲起了他辞去检查官公职,到乡村办企业的经过。话题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这时,妈突然向大家讲述了一件毫无相关的事情。
妈刚开口,几句话便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那是六月初的一个傍晚,虽然只是初夏时分,却已是十分的炎热了。我下了班,和妈一起在北太平庄345车站等车回家。车站的情景只能用“一锅粥”来形容,等车的人几乎有两三百,中巴车横一辆竖一辆见缝插针地乱挤在一块儿,人和车几乎占据了大半边马路。那些买票的年轻人满头大汗用着很重的后鼻音扯着脖子大喊:“昌平--345;昌平--”但坐的人很少。上了一天班的工薪族口袋里揣着月票,眼巴巴地等着公车,只要远远地驶来一辆虽已坐满人的公车,人们便像潮水般地拥过去,一扫上班的疲劳与平日的斯文,拼命往车门边挤。
我和妈一老一少有如浮在水面的油珠,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这潮水般的人群中。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只能耐着性子坐在中巴车上,等待上满了人才开。今天当然也不例外了。正当我俩东一句西一句无奈地聊着天时,突然,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转过身来和妈搭话。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感觉应该和妈差不多大,但却显得很苍老。她穿着非常朴素,腿上放着一个小布兜,估计也是刚下班吧。她轻轻地问:“你们是母女俩?”妈回答“是的”。她又说自己刚下班,要去清河。她似乎很想跟妈说些什么,于是妈停止了和我的聊天,目光转向了她,专心听她讲话。这时,座位上终于坐满了人,车慢悠悠地开了。卖票的小伙子仍在不甘心地招揽着乘客。
那个中年妇女望着车站如潮的人群,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妈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下班,所以我坐了这个车。从明天起,我就不用起早去挤车上班了。”我们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这时,她干脆侧过身来对妈慢慢地讲道:几年前,她下了岗,在一所业余大学找到一份清洁工的活儿,那所学校的校舍是租的,后面是别人的仓库,她每天除去帮老师们搞办公室的卫生外,还要清扫仓库院子以及道路。但她不觉得活很累,每个月可以挣到四百块钱。她的老伴是个工人,厂里效益不好,当时两个女儿都在上学,生活很困难,这份薪水对家里很重要。而让她感到最高兴的还是她请了这个学校的老师辅导自己的女儿,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老大去年大学毕业已经参加了工作,老二明年也要毕业了。
讲到这里时,我看到她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妈默默地听着她的叙述。中巴车在路上一会儿招客一会儿等红灯,走走停停,但这个阿姨的话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讲起了大女儿谈了个男朋友,“那真是个很好的男孩,到我们家来过,一点不嫌我们家穷。”此时她脸上再次露出满意的微笑,不断地夸赞这个男孩。接着她又说起了另一个女儿,“老二明年大学毕业,那时孩子们都参加工作,家里的日子会更好过。不过目前条件还是不行。”虽然自己身体不好,有很多病痛,两个孩子也很孝顺,劝她别干了,但她仍觉得那四百块对目前的家庭还是很重要的,所以她不想退下来。她始终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认真地干着每一天,和老师们的关系也相处得很融洽。对于目前的一切,她是那样的满意。她平静地向妈讲述着这些,似乎妈是她很早就认识的朋友。
中巴车上的人不断地上上下下,但离我们下车的地点还很远。我不时地看着窗外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的人潮,妈却一直专注地听着那人的讲述。这时,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前几天领导找她谈了话,希望她把这份清洁工作让给另一个下岗的女人,--那个人离了婚,自己带着个上小学的儿子,生活很艰难。她低下头说:“我能说什么呢?我很理解那个人,因为前几年我两个孩子上学时,经济也是很紧张的,现在她的情况比我更难啊!我答应了领导,从明天起,她就来接我的班, 我呢,也就能轻松一些了。”不过她马上又不无遗憾地摇了一下头:“如果再让我干两年就更好了。那时老二毕了业,家里就不必再靠我这个收入了。我真没想到,就这样一份工作也会有人跟我争啊!”
这时,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她最后一天下班的原因,她为自己“奢侈”了一次。因为从此以后,她不用再为了这份工作起早贪黑,也不用为了这份工作每天在上下班的高潮时和年轻人一起辛苦地挤公车了。看着她那平和略带微笑而又有些忧郁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从北太平庄到清河大约走了半个多钟头。一路上,我和妈几乎一句话都没说。那个阿姨像对待熟识的老朋友一样不紧不慢地叙述着她的往事、心事、家事。当时我觉得放弃了这份报酬不高却又辛苦劳累的工作,对她来说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今后她可以像其他退了休的同龄人一样安享晚年了。但她给我的感觉似乎非常矛盾,有时是对以往工作的留恋,有时又是把它让出来的遗憾,有时是对别人的同情,有时是对自己目前家庭状况的满意,有时是对安逸生活的向往,但她无法掩盖的那种惆怅表情给我更多的感觉却是一种莫名的凄凉。
到了清河,中巴司机猛地刹住了车。她对妈笑了笑,费劲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哦,我到了。”妈表情复杂地和她说了声:“再见,你慢走。”当她路过我座位的窗前时,夏日的风吹起了她花白的头发,傍晚依旧炎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她那疲劳憔悴的脸上,她眯起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挡住那刺人的阳光。我不由得再看了她一眼,对她摆了摆手,又一次说了声:“再见!”很快,她离开了我的视线。半个多小时的叙述,是否让她心中的郁闷与遗憾得到了一些缓解?我不得而知。
车继续往前开,我和妈都沉默无语。不一会儿,我们也到了家。从此,妈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各种工作和琐事充斥了我的生活,很快,我就把这段偶然的相遇忘记了。没想到,在今天这个比较特殊的聚会中,妈突然那么清楚地讲述着当时每一个细节,仿佛它就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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