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多年沒有見過柳樹了,碧玉妝,綠絲絛,是這裏沒有的。但每到萬木生發的季節,總是會想起她的姿態......(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孟春之月,盛德在木,這樣的時節,是萬木生發的時候,而我記憶中第一想到還是柳。
吾鄉有柳,每逢此季,枯木逢春,漸生新綠,一日一新。然而,回想起來,那時,我最不喜歡的樹木大概就是柳。一來是因爲太常見,記憶中,窗外,道旁,堤岸,目之所及盡是一呈不變的深綠,很是無聊。
二來是因爲課本裏學到了一首賀知章的《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不知是何原因,第一次讀到這句,就不大喜歡。不過,想到賀知章是大詩人,大詩人自然是大手筆,就應當去努力欣賞,只是一直欣賞不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則是每日外出,一路柳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下一只毛毛蟲來。毛毛虫有很多種,當地的孩子們能叫出各種名字,如數家珍,在我看來,都是毛蟲之屬,避之不及,於是走在柳樹下,只有條件反射的緊張,而對於賀知章筆下的「碧玉妝」,「綠絲絛」之類,則更無心欣賞了。
所以,我印象中的柳樹,大抵就是如此。但也偶有例外。那時家裏沒什麼有意思的書,除了一套豎版聊齋,讓我大開眼界。因爲很多字還不認識,只能連猜帶蒙。柳樹常常就出現在這些故事中:長途中,柳樹是四方客商的歇腳之處,雨夜裏,柳樹是潦倒書生的避雨之所,只要見到柳樹,主角就要登場了,無非山精木魅,化做天仙一樣,而且還會有不凡的家勢:一個若大的宅子,成羣的僕從,連僕從都個個風姿卓約。熱鬧一番後,竟是南柯一夢,這樣的套路,與現實也相彷彿。一來都有大柳樹,二來,繁華過後,人去樓空,所謂人生,也不過如此。所以,古人就算寫段鬼故事,也往往有其立意,總是希望於人心世道,能有所裨益,這一番良苦存心,全在字裏行間中了。
當然故事畢竟是故事,不必認真。但是,關於柳,也確有不少神奇,未必非真。漢昭帝時,宮中出了一樁怪事,上林苑中一棵斷柳死而復生,不僅生出枝葉,還有蟲子啃食柳葉,仔細看去,啃食過的痕跡竟是幾個字:「公孫病已立」。衆人不解,眭孟以為:木,下民之像,認爲民間當有天子出。那是昭帝還年幼,由霍光輔政。眭孟講出這種大逆的話來,被處死。想不到,十多年後,霍光迎立了流落於民間的武帝曾孫劉病已,也就是漢宣帝。劉病已是武帝曾孫,衛太子之孫,當然是王公之後,「公孫病已立」冥冥天意,柳精有感,唯人惑之。
說了這許多,都是從前。後來對於柳樹的印象,漸有改觀。第一次體會出柳的好處,還是因爲在詩經中讀到了那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好句子就是好句子,在漫無邊際的文字中,一眼望去,入眼入心。再讀一遍,原來,這寫的是一位征夫,爲了抵禦獫狁,出征在外,如今終於卸甲歸來。詩中敘述着他一路上浮光掠影般的記憶:疆場奮戰,凱歌高亢,戰馬騤騤,兵車成陣,而遊歷了一圈,最後深藏心底的一幕,仍是故鄉,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就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原來幾千年來,人們都沒有變過,三千年前如此,三千年後還是如此,對於故園,故鄉,故國,乃至於煙沒於滾滾紅塵中的前朝舊夢,竟也都如楊柳之依依,不曾忘記。
我很多年沒有見過柳樹了,碧玉妝,綠絲絛,是這裏沒有的。但每到萬木生發的季節,總是會想起她的姿態,在白石江頭,在亭邊月下,染青煙雨,搖動春風。雖然沒有松柏的挺拔,不似梅枝的虯然,更無竹枝的蕭散,卻在這個沒有柳樹的季節裏,讓我記起故鄉,提醒我,遠行的人最重要的是回家。
我並不知道,在遙遠的故鄉,是否也有楊柳依依,年復一年,我也不知道,回家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也許只在轉顧之間,見風露來下,飛絮滿襟,而自己正靠在一棵大柳樹下,一夢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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