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個寒冷的春夜。(圖片來源: pixabay)
無情的歲月像世代奔騰的黃河流淌不息,逝去的往事像空中飄浮的煙雲轉眼即逝。似歌似哀訴,記錄了不知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的辛酸、生死離別的悲痛。回首往事,撫摸纍纍傷痕,掀開記憶的畫面,不忍卒讀。鋪天蓋地的政治運動,炮火連天的文攻武鬥,深深定格在我的腦際。記憶像一隻永遠被牽在我手上的風箏,一萬多個日日夜夜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那是一場災難,一場惡夢,痛定思痛,長歌當哭。
1957年反右時,對我在教育雜誌和文藝刊物發表文章的每一個標點,每一個鉛字都進行了嚴格的審查,斷章取義,出人意料的被稱之為毒草,加上我出身於「罪惡家庭」,又被意外地被戴上「右派份子」的帽子,真不明白人為的一頂帽子,人們再也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了,同學朋友像躲瘟疫一樣遠離我,得意門生仇視我。我多麼渴望過一天沒有擔心受怕,奚落歧視,無憂無慮的日子啊!我真後悔,不該念書、不該參加工作,就不會有今天非人非鬼的下場了。我的體力可以承受「勞動改造」對我的「考驗」,但一句污言穢語,一個鄙視的神色卻可以使我徹夜難眠,刺得我心頭流血。非常幸運,1960年我僥倖被起用安排在我家附近的一所農村中學教書,和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在我起用的第二年撒手而雲。孤獨的我在1963年和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結了婚,第二年兒子來到了我的身邊,給我帶來了希望和歡樂。
好景不長,打著鮮紅的旗幟向科學宣戰,向文化進攻,掃蕩知識,踐踏理智的「文化大革命」發生了,我又被重新戴上「右派份子」的帽子,輪流批鬥,掛牌遊街遊鄉。妻子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在紅衛兵的威脅挑唆下離我而去,不滿週歲的孩子因是「地主羔子」、「右派崽子」,不讓親生母親把他帶走。從此我開始了當爹當娘的艱苦歲月,被攆出學校後,就住在村中屬於我的那間年久失修的茅草屋裡。這算甚麼家呀!沒灶沒桌沒床。蜘蛛佔滿了所有的空間。我只好鋪草為床,支土坯為灶,孩子放在好心人送來的破筐裡,擱在不漏雨不透風的牆角。白天遊鄉時,我前掛牌後背孩,夜晚我在大隊挨鬥時,孩子在家任其哭嚎。在那虔誠同邪惡擁抱,朦昧和幼稚結合,是非顛倒,人妖混淆的年代,我能挨完批鬥回家照看孩子,這對階級敵人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寬大和恩惠了。
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牽掛著高燒的兒子。(圖片來源:Pexels)
一個冷雨敲窗的春夜,夜是深邃的,雨是冰涼的,我們幾個「壞蛋」正在大隊會議室裡接受貧下中農吹滅燈的「教育改造」,怒斥聲中伴著按頭擰胳膊,拳打腳踢的瘋狂動作,間或還有鈍器落在身上。我只有兩手抱緊腦袋任其擺佈。長達幾個小時的「教育改造」總算結束了,我已麻木不知疼痛,頭暈腦脹得分不清東西南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牽掛著高燒的兒子。
在愛心的驅使下,我掙扎著起來,強支持著遍體鱗傷的身子,拖著灌鉛似的雙腿,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疼,踉踉蹌蹌,走時爬地往家中走去,彷彿眼前每一寸路都在延伸著距離,當我萬分艱難地走近家門時,屋內死一般的沉寂,一種不祥之兆襲上心頭,本能地推開柴門,急忙去摸破筐中的孩子。他一動不動,鼻孔內連微弱的氣息都有沒有,胸前只剩下剛能覺察到的微溫。一種從沒有過的莫名其妙的恐懼佔有了我所有的神經,急忙點燈一看,孩子已緊閉雙眼,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四肢冰冷,面部的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祈盼,不知是憤怒還是怨恨。身邊還放著好心人送來的鴨蛋……。
我兩眼一黑,癱倒在筐前,當我甦醒時,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續雄雞的啼叫,我發狂的親吻著孩子,嘴裡不住地念叨:「兒子!我親愛的乖乖,爸對不起你是爸爸給你造的孽呀!你沒有罪,你不該這樣死呀!……」。
我沒有了親人,希望完全破滅了,覺得自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想馬上離開這個使我受氣、受累、受歧視的非人的世界。面對昏暗的燈光呆呆地坐著,懷裡緊緊地摟著兒子,腦海裡一片空白,我不敢大聲哭,也不敢高聲嚎,生怕驚醒熟睡的兒子,只有把眼淚往肚子裡咽。
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屋門外停下了,大聲吼道:「天快明了,抓緊把孩子餵好,別耽誤到公社遊街。」我的心像刀攪一般,頭像五升斗那麼大,苦澀的淚水流了出來,覺得受壓抑的感情將要沸騰爆發,我木訥地站起來,把孩子抱在胸前的懷裡,用衣服裹緊,用繩子拴牢,幻想用愛心和體溫喚醒這個幼小無辜的生命,給苦命的兒子最後的溫暖。
萬念俱灰,一切絕望,我又想到了死,縱然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拴牢上吊的繩子,欲死不能,痛苦使我全身顫抖,腦子裡亂麻一團。遠處的烏鴉哀叫了一聲,我想牠也有一個溫暖的巢,我多麼想有個溫暖的家呀!家在那裡?親人在哪裡?兒子、母親和不是出自內心和我離婚的妻子在哪裡?我的心碎了,淚也流乾了……。
雜亂的雞叫迎來了東方的魚肚白色,我只有懷揣兒子去公社了。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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