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網暴中「倖存」(圖)
很多博主被網暴(圖片來源:Adobe Stock)
【看中國2023年3月10日訊】你最好是個健全人,才有可能獲得最基本的尊重。視頻博主Ruby在一個夜晚登錄自己的社交賬號,發現評論和私信區擠進了幾千條信息。網路另一端的人們肆意攻擊她的外貌——Ruby小時侯被燒傷,臉上、身上的皮膚突兀地皺起,手指呈現不自然的彎曲狀態。有人罵她長得像殭屍,「看你一眼今晚就要做噩夢」,還有更多污言穢語,她看不下去,只能退出賬號,關機。
起因是Ruby發了一支視頻,吐槽母親隔三差五地催她結婚,介紹各種不靠譜的相親對象,而所有人的態度幾乎都是,「他們能看上你就不錯了,你還有什麼好挑三揀四的?」Ruby在視頻裡說,我從農村裡走出來,上大學、出國、自學那麼多技能,我不覺得我是殘障的,我的價值不該只剩回家洗衣做飯。
她的視頻和照片截圖被人掛在貼吧上,侮辱、謾罵蜂擁而至。Ruby覺得自己和無數普通人是一樣的,她只是多了些傷疤。而湧進來的評論試圖阻攔她,「照照你的樣子!」
你也不能太過完美。28歲的女孩朱朱年輕、漂亮,擁有不錯的經濟條件,在學業上也足夠努力。去年3月,她以年級第一的成績,從牛津大學數學建模與科學計算專業碩士畢業,並拿到兩個獎學金offer,將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她在社交平台上發了一段視頻,慶祝畢業。
三天後,她的賬號底下充滿了質疑。有人說她的照片看起來像微商;有人說她學術造假,牛津根本沒有數學建模專業;有人直接給她扣上了「學媛」的稱號。
特殊時期,你最好低調。2020年,成都一位20歲女孩因活動軌跡涉及多家酒吧,被造謠私生活糜爛,個人信息、電話遭泄露。女孩不得不出面澄清,自己的工作就是在酒吧負責氣氛和營銷,且此前確實不知道自己的奶奶已經感染。
敏感話題,盡量不要分享不同的意見。一位在法國生活的華人分享了一家人感染奧密克戎後,用了哪些藥物,並根據自己家人的情況表示,沒有留下後遺症。她很快收到辱罵私信,指責她說謊,詛咒她「早日被新冠戰勝」。
謹記,不要釋放太多負能量,那些人會聞著味兒找上你。小連是個攝影愛好者,通過分享喜歡的照片,慢慢積累起13萬粉絲。但在她提到小時被父親家暴,長大又因種種打擊確診重度抑鬱症後,她經常能收到一些陌生小號發來的私信,問她為什麼裝可憐,詛咒她為什麼還沒死。有人裝作粉絲加了她微信,看到小連說自己心情不好,就在朋友圈底下留言,「多吃點藥直接死。」
但情緒激昂同樣不被允許。2月23日,湖南一位高三女生在誓師大會上做演講,神情激動。她被批評「表情太過猙獰,咬牙切齒不好看」,「因為高考逼成了偏執狂」。當地教育局為此給女孩安排了心理疏導,「以減小網暴對學生造成的影響。」
如果你是一位女性,你從網暴中倖存的難度或許會翻倍。
聯合國寬頻委員會性別工作小組曾在2015年發布報告,女性受到網路騷擾的可能性是男性的27倍。代理杭州女子取快遞被造謠一案的律師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她接受過諮詢和代理的,共有20多起網路暴力相關案件,男女受害者比例為1:9。
聯合國婦女署2021年的報告還提到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在網路上,對男性的攻擊往往集中在他們的觀點或能力上,而針對女性的網路暴力往往具有性別歧視或性化的性質。
女孩章君曾在2021年遭遇過一場網暴,她發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被自媒體賬號盜用,並編寫了一段不實配文,稱一位女大學生戀愛一年花費男友20萬,與上百位男生開房。謠言傳播開來,無數陌生人匯聚到章君的賬號下,對她進行人身攻擊。
在章君維權闢謠的同一時間,一位女性穿搭博主和外公的合照被營銷號搬運,配上「73歲東莞大企業家富豪娶29歲廣西大美女」的標題。該博主選擇報案起訴。在後續的報導中,造謠者到案後表示,他是為了吸引粉絲關注,而類似的「性緋聞」是網路關注度最高的題材之一。
章君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被謠言選中,「你是一個女生,你在網上發布了照片,你就有可能被攻擊。」這不只是女明星或女博主會面臨的問題,普通女孩同樣難以逃脫。
小F在今年1月賣了自己的車,那是一輛保時捷。她拍下買賣流程發到自己的短視頻賬號上。沒過幾天,小F記錄道,她被一群陌生男人網暴了,「他們分為兩類,第一類就是對我的長相做出攻擊,說我配不上這個車。更過分的是第二類,他們對我造黃謠,對我的生活、家庭、職業,全方位地做出惡意揣測。」
小F沒有糾結太久,她直接回覆每一條侮辱性的評論,「如果你再對我造謠,我就給你寄律師函。」小F忍不住笑了,「這個時候他們就會閉嘴。」不過她還是忍受不了一波接一波湧進來的侮辱性評論,最終選擇刪除視頻。
某些時候,即便女性不在場,也能成為網暴受害者。外賣小哥李園園帶著2歲的女兒一塊送外賣。2021年他的視頻被搬運,被安排上一段苦情父親的劇本,說他身有殘疾,老婆受不了艱苦的條件,拋下他和6個月大的女兒跑了。
李園園和妻子深受困擾,評論區總有人發「綠帽」,或是「老婆跑了」之類的言論,給妻子編排一個拜金人設。李園園只能在自己的賬號一遍遍澄清,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家裡老人幫不上,所以上午他帶著女兒送外賣,下午妻子帶著到菜市場賣菜。接受媒體採訪時,李園園有點無力,「我準備去法院起訴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了。」
如果你已經不幸地陷入網路暴力的漩渦,並試圖用法律維權。那麼請先確認,你是不是做好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且有可能失去工作的準備?
章君被造黃謠時,第一時間到派出所報警,但警察告訴她,這不屬於派出所管理範疇,得靠司法部門處理。章君想起訴,卻發現營銷號直接將編造的視頻刪除,她沒法保存侵權證據。還沒走出公證處大門,章君就大哭出聲,那是整個維權過程裡她第一次情緒失控。
律師提醒她,面對網路上一個個匿名ID,光找到網暴者信息就是大工程,最後可能也不會有令人滿意的懲處結果。那時,章君讀大四,既要忙畢業論文,也要安排工作,她很無奈,「確實沒有精力和他們糾纏。」
她的律師沒有說錯。根據《三聯生活週刊》的報導,「杭州女子取快遞被偷拍造謠」一案的當事人吳女士,因為需要大量時間蒐集整理證據,加上情緒抑鬱,無法兼顧工作,被當時就職的公司勸退,男友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也辭了職專心陪她維權。在她提交的證據材料基礎上,檢察機關一共整理出17卷案卷、多張光碟。兩名被告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
許多受害者只能一遍遍自證清白。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抄襲,你要花四個小時作畫,並將整個過程錄下來。或者為了證明自己的數學系學歷沒有造假,你需要做一道某數學博主出的本科生習題。
這時的你需要過人的意志力,才可能抵抗一次又一次的情緒消耗。在海外留學的女孩鬆餅君,罹患癌症後開始在網上分享自己的抗癌經歷,不斷有人質疑她是裝病。她把自己全英文的病歷原件上傳到網上,有網友幫忙翻譯了病歷,她一併轉發出來,但底下還是有人留言,「病例是偽造的。」
她邀請自己的住院醫生拍了一期視頻,詳細介紹了她的病情和治療情況。滿屏的彈幕依舊在嘲諷:「這是你的相好,找來假扮醫生吧」「台詞能不能背熟點」「演技不合格」。
2020年12月,患癌一年多後,鬆餅君去世了。
有幾位網暴受害者不約而同地提到電影《讓子彈飛》,電影裡六子被哄騙著剖開了肚子,證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而當他真的取出一碗粉,圍觀起鬨的人群散去了。一位被人質疑體重,說她胖得不止120斤,而不斷晒出體重秤數字自證的舞蹈博主說,「百口莫辯,你不斷地喊啊喊啊,往你身上扔石頭的人根本不在意。」
有幸運的人,獲得了其他途徑的支持。比如被罵成「學媛」的朱朱,她和自己的導師聊了這個問題,牛津大學為此安排了24小時幫助熱線,和專業的心理疏導團隊,更是錄了一個數學系日常視頻,多平臺播放,為朱朱平息質疑。
一些更慘烈的案例是,有人賭上性命以求公正。因為開拖拉機前往西藏走紅的博主管管,在短視頻平台上講述自己遭遇了持續半年的網暴,有幾個賬號常在網上污蔑他售賣假貨、圈粉絲錢,更頻繁舉報他的直播間。
2月9日,管管在自己的賬號發文,從去年開始,他因為網暴已經產生厭世想法。他報過警,警察讓他收集證據;試圖找律師起訴,但流程繁瑣;向平臺舉報,網暴者還是可以不斷註冊新號騷擾他。他說,「如果我有任何意外,希望查出此人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兩天後,他在直播中喝下一瓶農藥,最終搶救無效,死亡。
死亡讓公眾的注意力短暫停留在受害者身上,並直觀地感受到網路暴力對一個人造成的破壞和傷害。但更多倖存的網暴受害者,永遠帶著一道傷疤在生活,「它可能是癒合了,但它已經刻在你身上,不會消失了。」19歲的女孩北方說。
13歲那年,因為違反了一些同人創作圈的規則,北方幾乎每天遭受著充滿惡意的人身攻擊。那時她甚至不太能弄懂什麼叫「網路暴力」,她只覺得憤怒,下意識地同樣用一些惡意言論反擊回去,「就想著你罵得髒,那我罵得比你更髒。」這樣的處理方式讓她遭受了更猛烈的網路暴力攻擊。
如今回想,北方有一點後悔,也有內疚,「當時因為我控制不住情緒,其實也傷害了圈子裡一些無辜的作者。如果是現在的我,可能能處理得更好。」她幾次出來道歉,但矛盾已經累積到難以化開。她因為情緒抑鬱吃了兩年藥,初中三年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休學。
藥物和網暴的影響下,北方過去常會出現情緒不穩定的狀況,「比如會當街發脾氣,把東西都往下摔,和同學相處的時候可能突然就發怒。」她害怕人群,明明周圍的陌生人只是在開心地玩鬧,她卻總會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嘲笑我?最嚴重時,她直接就躺在了地上,「什麼都不想了,像是身體開了保護機制。」
她至今有個猜測,或許就是因為那段網路暴力,過去幾年,她從來沒能好好學過如何與人正常交往。她覺得宿舍裡有一位女孩對她有意見,可她不知道如何溝通,直愣愣地懟過去,兩個人徹底鬧了矛盾,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我性格上社交這一部分完全沒有進步。」
視頻博主Ruby說,在她遭遇網暴時,感受最深的是一種無力感。她不知道攻擊她的人是誰,也抓不住他們,「就像我不小心踩進糞坑,外面圍滿了人,拿石頭往我身上砸,我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特別無助,無力的感覺。」
在Ruby看來,更致命的是,這種無力感是持續和長期的,「它不是網暴你的那一瞬間才有。像有毒素,不斷地緩慢釋放,它會在你大腦裡不斷循環,每循環一次,心理上的那種無控制感就來一次。」事情發生後的一年多時間裏,每次提起那場網暴,她依然會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喘不上氣。
在長期的心理折磨下,為了獲得一點點控制感,Ruby說,「你甚至可能會認同攻擊你的人,是不是我長得漂亮點,他們就不攻擊我了?外部的攻擊被內化成自我攻擊了。你在殺死你自己。」
Ruby也特地建議,「如果你身邊有網暴受害者,不要跟他們說:你不要去想就好了,他們說就說去吧。在我看來,我就會想,難道真的是我太容易受人影響了?是我的自我不太強大?也會變成一種自我攻擊。」
從網暴中倖存下來的人們,有各種各樣的疏解情緒的方式,但總有一條相同建議:關上手機,去擁抱現實生活。北方說,「我會帶13歲時候的我去買好吃的,去看風景,去感受一下微風、花草、鳥叫,讓她知道可能還有更多比網路言論值得關注的東西。」
女孩鄭靈華也有過同樣的想法,試圖回到正常的生活。她在去年7月確診了抑鬱症,但積極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她看起來依舊陽光,堅持自己唱歌的愛好,朋友說,她唱歌的時候像是迪士尼公主。她還是朋友熟悉的自律女孩,制定學習計畫,每天打卡。朋友們一度以為,她在好起來了。鄭靈華的一位研究生同學記得,去年10月她們一起在操場玩了飛盤,她很開心,同學說,「她笑起來很漂亮。」那是同學們最後一次見到她。
10月下旬,她的抑鬱症復發。她對網暴者的訴訟被迫停止。她被要求休學,接受治療。她發給朋友一張自拍,臉色憔悴,表情有些呆滯,和過往明亮快樂的女孩像是兩個人。她甚至沒法撿起最喜歡的音樂和歌唱。她對朋友說,「我現在真的很糟糕。我傻傻的坐在天台上。」朋友鼓勵她,「都可以好起來的,相信我。」
她沒有再好起來。1月23日,大年初二,她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沒能走出陰影。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