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懷念的書房(圖)
談名流的書房及我的書房


書房(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寫下標題,擔心有附庸風雅之嫌。於是醜話說在前:我這人一輩子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到頭來只剩幾本破書殘卷裝點陋室,也就成了書房。古代名士,多有為自己書房起名的雅興。明代畫家徐文長的書房,名「清籐書屋」;晚清小說家劉鶚的書房,稱「抱殘守缺齋」。清末民國前期,著作等身的學者名流,書房也大多有名號。梁啟超的書房冠名「飲冰室」,源自《莊子・人世間》「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李叔同在杭州的書房「晚晴山房」,雅緻而淡泊。陳寅恪的書房「不見為淨之室」,其中飽含對世事失望之情。

周作人的書房先取名「苦雨齋」,是因八道灣的住宅,逢雨天有漏水之苦的緣故。後又改「苦茶庵」,這與老和尚轉世投胎的傳聞有關。周的書房匾額出自沈尹默手筆,沈與周曾同在北大執教。沈尹默又是民國書法名家,謩年回上海定居四川北路一帶,文革時屢遭紅衛兵批鬥,每批鬥後紅衛兵必勒令寫大幅「認罪書」貼在門前,不料到夜晚「認罪書」即被竊。次日紅衛再來批鬥,大罵沈先生態度「極不老實」,勒令再寫,到夜晚又不翼而飛。如是者究竟多少次,沒人能說清楚。

與周作人早年有交往的郁達夫,寓所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弄堂內,書房名為「風雨茅廬」。報界「補白大王」鄭逸梅,書房名「紙帳銅瓶室」,位於大自鳴鐘東面約百米之遙的養和村。文革後期,我與友人拜訪「紙帳銅瓶室」,鄭先生在書房談起文革前期慘遭批鬥的往事,依然心有餘悸,口稱「驚弓之鳥」。林語堂早年居住上海憶定盤路(今江蘇路),書房名「有不為齋」,取「有不為而後有所為」之意。林先生的書房,堪稱「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

我的書房僅是「可放置書」的房,不奢望與名流的書房並提。早年在老宅,我的書房其實也就是臥房中多一個書櫃,再加一個不大的寫字臺而已。真正有自己單獨的書房,是後來搬遷到約100平米的三樓住宅的事。那套住宅圍繞廳堂有三間居室,兩間稍大朝南,另一小間是朝北,約10平米不足。這朝北的小間就成了我的書房。書房的一面臨窗,寫字臺置於窗前。另三面是緊貼牆體的書櫃,其中一面牆除書櫃還留一扇門,可與廳堂相連。書櫃取開放式,不用玻璃門,方便隨時抽取。書櫃的書佔滿了可容納的空間,這些書常帶幾分凌亂。在我看,書房的情趣也許正在那幾分凌亂中。偶有學生來訪,乾脆表示不必在客廳坐談,寧可擠入我的書房。書櫃之所以不用玻璃門裝飾,也不全是為了方便,裝玻璃門似乎就成了豪華書櫥。

我年少時即有看課外閑書的嗜好,只要感覺有趣,大多來者不拒。「閱讀無政府主義」一詞,是我的發明。我至今下筆,文字若勉強可算順暢達意的話,大概不能不歸功於我的閱讀無政府主義。林語堂說:「書籍絕對不應分類。把書籍分類是一種科學,但不去分類是一種藝術」。除專業書外,我的書太雜,也難以分類。我沒有收藏善本的嗜好,也不講究裝幀,有的書是二手貨。書櫃上的那本《中國農民調查》,是從地攤上購得的廉價盜版書,但印刷與裝訂絕不輸正版。其實這本書的文字只能算三四流,但資料價值不低。

在老宅時,偶然從地攤上見一本古代色情小說集,其中《如意君傳》、《僧尼孽海》全是古文。翻了一下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放棄。原因是兒子正讀中學,萬一偷看身心難免遭傷害。

林語堂自陳:「我有一種習慣,最愛購買隱僻無聞的便宜書和斷版書,看看是否可以從這些書發現些什麼」。這是因為「在灰燼裡拾到的一顆小珍珠,是比在珠寶店櫥窗裡看到的一粒大珍珠更為快活」。這真是至理真言。

上海書城開張的頭兩年,我還時有光顧。以前福州路幾家舊書店也樂意閑逛,順便淘兩本。現在離市區遠了,偶爾從網上買書。網上書價倒是市場化,總體價格不高,但也要看讀書人的需求程度。一本《社會制度的經濟理論》,剛出版時書價標24元,我在陝西路季風書店隨手翻看後竟沒買,幾年後當我發現此書學術價值時,方知不得不買。於是從網上購買時,快遞費未計,僅書價就升至120元。另一本《自然法與道德哲學》,即便高價也無處買,無奈只得從網上購一本複印本。

我在趨近中年的時候,得遇改革開放。於是民國時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及暮年走紅的張中行等名流的書,終於陸續放置我的書櫃上。尤其隨著西方經濟學被官方認可,新制度經濟學、公共選擇經濟學、奧地利學派的經典,漸成我的閱讀重心,取代了原先的再生產原理與剩餘價值學說。坐擁書城,品茗讀書,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我不信那種鑿壁囊螢、懸樑剌股的說教。一本書若不能喚起興趣,何必裝著刻苦勤奮的樣子,硬著頭皮「拚搏」?

林語堂告誡年輕人:「你們讀書時,須放開心胸,仰視浮雲,無酒且過,有煙更佳」。我告別香菸多年,每想起林先生這句話,依然滿心愉悅。獨處書房,我常將一隻有軟墊的雷達椅安置其中,讓身體舒適地埋在椅子內,雙腳架在寫字臺前的坐椅上,身旁一壺茶,捧著書悠然覽閱。我的茶壺是用了多年的紫沙壺,造型別緻又略帶舊時代氣息。壺口與把手之間,鐫有帶隸書筆意的四個字「清風搖竹」,另一面是簡潔的幾筆竹枝加竹葉。

蒙田說「書房就是我的王國」。書房內每捧起一部經典,感覺好像是在與智者的無聲交談。我在書房讀梁實秋、林語堂,傾聽他們娓娓道來,彷彿可聞他們趣談高論時的會意一笑。讀F.A.哈耶克、R.科斯,聽他們對真理作層層剝筍的解析,常感雲霧漸散的清新。

交流是雙向的,聽名家步步深入的敘說,興奮之餘會有疑慮與思考,會有聯想與啟示。我不用卡片,也很少作讀書筆記,而是將閱讀時湧出思考與啟示,快速記錄在書頁的空白處,算是對著者的回應。這個方法究竟稱「眉批」還是「筆記」,對我而言無所謂。空白處的塗寫,須快速捕捉,以防稍縱即逝,所以常常很潦草,於我卻極重要。我發表在專業報刊上的學術隨筆,多是以書頁上的塗寫為基礎,所作進一步發揮與完善。

2016年秋天,我們全家告別老宅,搬遷到離市區更遠的地方,也永久離別了我的書房。書房中的書櫃想必早已拆除,購買我們老宅的那家人不需要書房。新宅更寬敞,門前有小花園,冬天室內有地暖,地下室可放電影。新宅書房在二樓,與臥房連成一片。寫字臺坐西朝東,身後有百葉窗,左邊是一長排緊貼牆體的書櫃,右邊有門可出入陽臺。總之,新宅的居住條件優於老宅,但我卻常常懷念老宅的書房。老宅的書房有些雜亂,充滿著我熟悉的自由氣息。怡然自得的時候,起身望著窗外那株鬱鬱蔥蔥的大樹,隨口哼一段: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

而今,要想重溫老宅書房的情趣,只能等著夢中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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